一半不灰木(1 / 1)

有劫 何鈴鐺 3981 字 3個月前

刑天的話,讓晏雲開一怔,他化作阿芫的模樣,無非是不想讓風無岱涉險,提前把刑天的攻勢,吸引到自己身上。

不曾想,刑天不惜犯險,也要獨闖桃止山,隻是為了把自己的雙眼,換給瞎了的阿芫。

刑天看到溪沼中漂浮的頭骨,不禁仰天嘶吼,他周身怨氣翻湧,原本巨大的無頭身再度膨脹,雙臂青筋虯結,巨斧攪動滔天怨氣,向晏雲開襲來。

晏雲開薄唇緊抿,金鐧一刻不停地劃下符籙,符籙金光迸射,刑天周身的怨氣被金光所灼,登時黯淡消散。

晏雲開催動羅浮缽,不料,刑天的三魂七魄已然獻祭,羅浮缽無法收伏他的魂魄,漫天金光化為金甲,披掛到晏雲開身上。

風無岱拘了阿芫,行至芙蓉岸,看到的便是晏雲開玄衣金甲淩空躍起的瞬間。

芙蓉岸終年暗無天日,喜陰的“鬼樹”芙蓉在此肆意瘋長,遮天蔽日。人間的芙蓉花,晝開夜合,朝粉暮紫,此處的芙蓉樹,常年盛放又終年閉合,紫紅花樹在陰雲濁浪間,更顯淒然。

穿行在陰翳花樹間的風無岱,隻覺眼前金光乍現,隨後便看到晏雲開神祇天降,金鐧刺破濃重的怨氣,光芒加身,雷霆萬鈞。

風無岱伸掌一揮,阿芫隨他騰雲而起,淩空躍過花樹,來到刑天近前。

刑天見到阿芫,所剩無幾的神智瞬間聚攏。他膨大的身軀逐漸回縮,胸腔嗡嗡震動,聲音已與常人無異:

“阿芫……我的阿芫受苦了。”他幾步奔到阿芫麵前,將一身紅衣的盲女阿芫,緊緊擁進懷中。

阿芫身子簌簌顫抖,她輕輕喚了聲“郎君”,仰起臉,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撫摸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龐。

觸手卻一片空茫。

陰風呼號,幾片紫紅的花絨,隨風落在阿芫發間。人間傳說,夜晚時分站在芙蓉樹下,便可見到心愛之人鬼魂。

花隨風動,簌簌落下的芙蓉,在刑天和阿芫之間無聲旋舞。絨傘般的花瓣,盈滿紫紅光暈,點點螢火般,照亮了花樹下相擁的兩人。

縛住雙眼的白綾隨風而落,阿芫死水般的雙瞳落入微光,她雙睫顫動,黑暗中驟然現身眼前的人,滿身征塵,血跡乾涸的舊鎧甲,處處是刀砍斧劈的痕跡。

阿芫的目光緩緩遊移,終於落在刑天的脖頸處,碗大的傷疤,齊整的斷口筋肉翻卷,凝滿濃黑的血汙。

阿芫大慟,她脫力地滑倒在地,張大嘴巴哀嚎,聲音卻哽在喉間,隻能發出“嘶嘶”漏氣般的氣聲。

刑天蹲下身,惶急地撫著阿芫的後背,柔聲道:

“阿芫莫傷心,我本已將頭顱尋了回來,想把我的雙眼換給阿芫,誰知……”

他扶起阿芫,怒指濁浪間漂浮的森然頭骨,恨聲道:“怪隻怪天道不公,怪隻怪我刑天無能,我便是永墮無間地獄,也要為你我討回公道!”

一身紅衣的阿芫,卻似沒有聽到行天憤怒的聲討,她隻是定定地注視著溪沼中漂浮的頭骨,轉過頭,輕輕握住他的手道:

“記住,投胎轉世,也莫忘了我。”漫天芙蓉花雨中,阿芫深深看了刑天一眼。

隨後,用力掙出刑天的懷抱,縱深一躍,已跳入濁浪翻湧的蝕魂沼。

阿芫奮力抱住刑天的頭骨,堪堪將頭骨舉起,已被噬髓裂魂之痛所吞沒。

不到一息,曾經難得一見的美人,已化為枯骨,與刑天的頭骨一道,沉入幽暗的溪沼。

阿芫不知刑天為了她,已祭出三魂七魄,再也無法轉世為人。

刑天也不知阿芫為了他,甘受噬骨裂魂之痛,隻為給他留一個全屍。

——

厲鬼刑天最後一縷神智,隨阿芫的離去,徹底消失殆儘。

他的無頭身,爆漲百餘丈,召喚沙場幽魂幻化的陰兵,同風無岱、晏雲開展開激戰。

這一戰,整整延續了持續了八天八夜。

前五日,刑天的陰兵儘數被兩位門神淨化收伏。

第八日,刑天獲得九幽禁術“冥契同殤”之力,可與對手同死同傷。刑天被打到幾近半死的同時,風無岱和晏雲開也和刑天一樣,遭到了重創。

是夜,雙方暫時休戰。風無岱仰躺在芙蓉樹下,月白袍子已被鮮血染紅,四肢百骸浮起潮湧般的劇痛。

“你當初……魔域大戰,應該比這慘烈百倍吧。”他問晏雲開。

沒有應答。

風無岱吃力地撐起身子,看到晏雲開抱著金鐧,倚坐在一株芙蓉樹下,疲倦地閉目睡去。瓷白的臉越發沒有血色,一綹亂發垂在他秀挺的鼻梁上,紫紅的芙蓉花絨被風吹落,儘數落在血染的玄衣之上。

風無岱伸手召出神荼鏡,這是帝君賜予南門神的法器,也是他的護體金甲。他以法力加持,將金甲化入晏雲開的羅浮缽。

雙重金甲護持,望你能挺過這一劫。

做完這些,風無岱氣力散失,他眼前一黑,嘔出一口淤血,仰麵朝天倒下去。

良久,晏雲開身子微微一抖,醒了過來。

他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月白袍的男子麵目模糊,輕手輕腳地為他披了一件綴滿芙蓉花的鬥篷。

晏雲開盤膝坐在風無岱身側,伸指畫下繁複的符咒,不多時,銀白光華閃動,半塊似靈芝,又似鹿茸的棕綠色神木,浮在半空,晏雲開喘息多時,才又勉力再度畫下符咒,神木光華流轉,緩緩浮動著,隱入風無岱丹田。

他腦海裡回蕩著封神那日,青虛帝君座下童子青梧的話語——

“不灰木,生十八泥犁,經紅蓮業火燒之不滅。五行屬木,為門神靈寶,合二為一,可活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效。”

晏雲開將自己的那一半不灰木,化入風無岱體內,隻覺力倦神疲,渾身大汗淋漓。他重新倚坐那株芙蓉樹下,閉目催動心法,恢複體力和靈力。

——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震顫,刑天發出聲聲挑釁的嘶吼。

風無岱掙紮起身,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布袍,心念一動,低聲說道:“刑天有同死同傷的秘術護體,你我儘量不要和他正麵相抗。你之前扮作紅衣阿芫,刑天信以為真,如今不妨再扮一次。”

晏雲開道:“此前,刑天尚有神智,如今他五感皆失,我怕他已認不出阿芫。”

風無岱:“就賭這一次。”

無頭厲鬼刑天矗立在峭壁之間的溪岸。青黑色的煞氣繚繞周身,手中巨斧迸射幽冷寒光,他每走一步,都揮動著巨斧,煞氣被寒光撕裂,芙蓉樹遮天蔽日的虯枝,被巨斧砍斷,紫紅的花絨,零落在地,像一灘灘凝固的血跡,淒美猙獰。

前方忽然傳來時斷時續的呼喚。

“郎君,郎君——”期期艾艾,縈繞不去。

刑天呆了一呆,聽音辨彆方位,兩步踏至聲音的源頭。

一男一女站在芙蓉樹下。男子身著陳舊鎧甲,頭顱被利刃齊齊斬斷,脖頸處碗大的傷口已結疤。女子身著紅衣,雙眼縛著三指寬的白綾。隻見兩人身形陡然間膨大,大到可以平視刑天時,紅衣女子撲進男子懷中失聲痛哭。

刑天一動不動,似乎努力回想著什麼,然而下一刻,他又暴躁地揮動巨斧,轉身繼續尋找攻擊目標。

“郎君——“女子的聲音一疊聲地鑽入刑天耳鼓,他避無可避,終於轉過身來。

隻見身著鎧甲的無頭男子,手中端端正正地捧著一顆頭顱,那顆頭顱的雙眼流出血淚,自男子手中滾落,墜入芙蓉岸下的蝕魂沼,頭顱轉瞬化為森森白骨。

刑天似乎有所觸動,他雙足猶疑地踏向岸邊,又不知下一步,自己想要做些什麼,於是停住腳,躑躅不前。

女子解下蒙住雙眼的白綾,淚流滿麵地望著刑天。

刑天胸口劇烈起伏,像頭巨獸一樣,“咻咻”地大口大口喘著氣,似被莫名情緒左右,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

忽然間,紅衣女子縱身躍下芙蓉岸,她向刑天伸出手,淒厲地大叫:“郎君——救我——”

刑天本已站在蝕魂沼的岸邊,變起倉促間,他巨大的身軀幾乎下意識地騰躍而起,他伸出青筋爆起的手臂,試圖抓住紅衣女子向他張開的手。

“阿——芫——”巨大的嘶吼聲摧枯拉朽,天地為之色變。

然而下一刻,他的聲音和身軀,瞬間便被巨大浪湧抹去,他沒有痛感和知覺,僅餘一副百餘丈的骨架,被濁浪卷入漩渦,蹤影全無。

刑天沉沒的不遠處,紅衣女星芒一閃,一件月白的血衣隨波浮沉,幾個浪頭打過,血衣也漸漸消失不見。

——

羅浮缽的銀白霧嵐將幽暗陰翳的芙蓉岸隱去。

風無岱道:“沒想到吧,打了八天八夜,最後贏了他的,是個障眼法。”

他暗道一聲僥幸,若不是他與雲開用法術將外袍幻化成刑天和阿芫的模樣,引得刑天自投蝕魂沼,真不知還要與刑天惡戰到幾時。”

鳳生卻輕歎一聲道:“你將自己的金甲給了雲開哥哥,雲開哥哥卻把一半不灰木給了你。”

趙元再也春風化雨地笑道:“怪不得你那一半不灰木給了他,毫無反應,因為另一半,也在你那裡。”

風無岱無奈地笑了笑,將原本屬於晏雲開的不灰木,重新化入他的丹田氣海。

不多時,晏雲開悠悠醒轉,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

“不灰木……他要的是不灰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