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塤如訴(1 / 1)

有劫 何鈴鐺 5214 字 3個月前

李儉平素離群索居,與溪村的村民並無深交。村民卻將他視為避世高僧,逢年過節,會來拜拜,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偶有頭疼腦熱,也會找到李儉,取些草藥醫治。

李儉一心修行,心無掛礙。村民來了去了,如秋水過石。無掛礙,自不為得失所擾。

然而,看到一夜之間燒成焦炭的溪村,李儉第一次生出憂怖之心。

他初見樓鶴棲幻化的女子,天寒地凍,穿一身輕薄的紗衣。見了陌生男子,不知避忌,反倒直勾勾盯著他,言行無狀。雖不知她是鬼怪還是妖魔,李儉卻並沒覺得可怕。

他隻當她是修行途中的一次試煉,妖魔鬼怪,皆是人性,是眾生,“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樓鶴棲一把火燒了他棲身的草廬,將他修習抄寫十數載的經書付之一炬,他也不覺憂心。草廬經書,同這院子裡枯榮輪轉的杏樹,並無二致。畢竟修行即破執,來之悅納,去之放下。

隻是……李儉站在溪村的焦土上,月白的布袍無風自動。良久,他清潤高潔的臉,閃過一絲輕嘲的笑。

隻是,他高估了自己罷了。

他以為自己能夠與魔同行,不染佛心;以為不渡他人,便不負因果;以為順其自然地與樓鶴棲相處,便是“如如不動,了了分明”。

如今,他會在草廬旁多種一畦菘菜,隻因樓鶴棲喜食菘菜做的“不寒齏”。也會在落雨時,取出新製的十二骨油紙傘,將樓鶴棲從草廬送回寢殿,再撐著傘,獨自走回。他還會把瓜果提前浸在冷泉裡,這樣,樓鶴棲下棋惱了煩了累了,一伸手,便有沁涼的果子釀。

是以,他看到溪村被屠,第一個念頭,是怕樓鶴棲魔性大發。繼而,又憂心佛魔終不同路,這在以前的李儉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佛說:“心若有住,則為非住。”那便是說,如若心有所執,有所停留,有所牽絆,那便不是真正的安住。李儉環視了一遭仙山瓊閣的魔殿與蒼鬆下的草廬,內心輕歎了一聲——

是時候離開了。

——

李儉走進草廬,再次瞥見了他的破草席。

燒焦的一塊,被樓鶴棲編結的櫪草修補上了。李儉將草席拿到院中,櫪草遇光泛出瑩瑩流光,煙澤縈繞間,兩個人影在林間練劍。

原來樓鶴棲用櫪草修補草席時,心裡麵想的,是這件事。

那日,李儉吵著要吃“槐葉淘”。長夏悶熱,林子裡的青槐葉長勢正盛,李儉用槐葉搗汁,將麵團染成青碧色,再細細擀成麵絲,煮罷放入冷泉浸一浸,撈出後再用醬醋汁澆拌,當真是“經齒冷於雪。”

因青槐葉要摘樹尖尖上的,才最是青翠鮮嫩,李儉雖身形高瘦,還是要舉著一根長竹竿,才能勉力夠到樹梢。

凡人到底是聰明,還是笨呢?

樓鶴棲斜靠在一塊磨盤大的溪石上,嘴裡叼著一片竹葉,唇角斜挑,看著李儉一次又一次地,用竹竿揮打青槐葉,半個時辰過後,隻采到了幾片葉子。

樓鶴棲用竹葉“噓溜溜”打了個呼哨,手心一翻,已多了一把通體鎏光的紫金劍。

他跳下溪石,拍了拍李儉汗濕的薄肩道:“看好了。”

他兩指橫在眉間,捏了個劍訣,紫金劍便如一道閃電,在樹梢間來回穿梭,不足一息,青槐葉便都簌簌落下。

待紫金劍回到樓鶴棲手中,他又故意繞到李儉麵前,眼花繚亂地挽了一套劍花,這才俊逸灑脫地持劍指天,一股勁風隨劍勢激蕩,落在草間的青槐葉便打著旋落入李儉背上的竹簍。

樓鶴棲收了劍,望著李儉,神采飛揚地說道:“我倒是忘了問你,你有兵刃麼?”

李儉搖頭。

“那你如何防身?”

李儉再次搖頭。

樓鶴棲道:“若我不在,邪魔外道欺你殺你,你又如何應對?”

李儉思忖片刻,正色道:我在此修行多年,似乎也就遇見你這麼一個邪魔外道。”

樓鶴棲:“……”

樓鶴棲將紫光劍柄遞給李儉,說道:“這把劍你拿著,它是我自小的佩劍,叫斬螭。”

他拉過李儉修長的手指,在劍刃上一劃,說道:“斬螭,去!”紫光劍認了新主,龍吟一聲,繞著李儉周身飛轉。

樓鶴棲將紫光劍鞘係在李儉腰間道:“這本是一對雙生劍,紫光劍叫‘斬螭’,月影劍叫‘裂淵’,隻是‘裂淵’被我一個死對頭占了去,‘裂淵’與你倒更為合襯,待我將它奪回,再讓它重新認主。”

李儉笑意清淺:“殺心不除,塵不可出,這劍,我先替你收著吧。”

話雖如此,樓鶴棲卻每天都教李儉練劍兩個時辰,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

三日後,李儉決定離開的黃昏,樓鶴棲帶著一身傷,回到了溪村。

墨雲潑雨,不知是血染還是雨漬,樓鶴棲龍葵紫的戰袍已成墨色。他拖著殘破的身體,吊著一口氣,跌進草廬。

“抱歉,回來晚了。”樓鶴棲隻覺四肢百骸都已寸寸肢解,不過好在一切都已結束了。他最擔心的,不是死在算計他數百年的對頭手裡,而是死之前,未能好好的,同李儉告個彆。

現在不怕了。

樓鶴棲仰躺在矮塌上,草廬禁不住暴雨肆虐,四麵透風透雨。樓鶴棲卻還是覺得,天大地大,沒有哪一處,比這個風雨飄搖的草廬,更令人安心。

身體的劇痛和洶湧的寒意,催他合上雙眼,而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卻支使他清晰地喚了一聲:

“李儉。”

李儉正盤膝坐在距離樓鶴棲一步之遙的草席上,像他們初見那日一樣,寶相莊嚴,淡定持靜。

他平靜地開口道:“溪村被屠沒了,燒成了一片焦土。”

樓鶴棲因傷痛而破碎的思緒,一時之間,沒能跟上李儉的節奏。

李儉無聲地走過來,輕輕拽出他頸間染血的骨哨,放入他唇間。

“你喚人來,好好在此養傷。”

樓鶴棲本就冷得牙關打顫,聽了李儉的話,更覺心頭冰涼,四肢發抖。他用了好大力氣,才吐出骨哨,咽下喉頭腥甜的血,啞聲道:

“溪村……不是我……你不要誤會。”

李儉垂下眼瞼道:“我曉得,沒有誤會。”

樓鶴棲充血的眼眶逐漸潮紅。溪村雖不是他屠的,卻也與他有關。

他的死對頭,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為了魔域儲君之位,明裡暗裡同他纏鬥了數百年。

前不久,魔域北方暴-亂,他的死對頭為搶戰功,主動請纓而戰,那段時日,他稱病隱跡溪村,夜夜笙歌,一來是迷惑對頭的障眼法,二來也是擔心父君讓他二人同去平叛,在戰場上少不了被對頭算計,腹背受敵。

此次,死對頭在前方铩羽而歸,為了泄憤,打探到他在溪村落腳,來到之後,卻被寢殿與草廬的結界所阻,惱怒之下,連累了整個溪村被屠。而他卻被父君遣往戰場,生擒了統領,平息了叛亂。

回程時,死對頭居然率眾伏擊,他本可以輕鬆避開,但想到死對頭手中的“裂淵”,才有了這一身血,滿身傷。

好在,死對頭最終死在了他手裡,“裂淵”也奪回來了。

——

樓鶴棲忍著手骨斷裂粉碎的劇痛,張開掌心,召喚出了一把清光粼粼的月影劍。

“這是……‘裂淵’”,樓鶴棲一陣劇咳,幾乎無法喘息。

李儉春水般的麵容掠過一絲波瀾。他低下頭,良久,才抬起雙眸,啞聲說道:

“我要去下一個地方修行了。今夜動身。”

李儉背上,隻有一卷破草席。那隻叫“諸明”的陶塤,兩人對弈的棋盤,樓鶴棲送他的“斬螭”劍,都整整齊齊擺在桌案上。

樓鶴棲瞪大了滲出血絲的眼睛,生怕一眨眼,李儉便不見了。

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是五臟六腑三魂七魄都在絞痛,痛得他抓不住想要說給他聽的那些話。

隻有和著血水的淚珠,無聲無息湧了出來,像這個暴雨夜,簷下開了睡蓮的門海,汩汩地湧出滿溢的水流。

李儉轉身,向門口行去。

樓鶴棲用儘全身最後的力氣,摔下床塌,他探身向前,緊緊攥住李儉飄著皂角香的月白袍角,

“要走……一起走。”

李儉側目,見“裂淵”正散發著月華般的清光,幽幽懸浮於半空。他仰頭閉緊雙眼,再睜眼,已決然地握住“裂淵”的劍柄,揮劍斬了下去。

樓鶴棲仰天摔倒,掌上粘稠的血,將手中斷裂的袍角染成了刺目的猩紅色。

割袍……斷義。

我究竟做了什麼,你要這般對我?!

樓鶴棲斷斷續續吹響了骨哨。陷入昏迷前,他心裡麵想的是——

李儉,再見便是刀劍相見。

——

樓鶴棲被魔眾帶回魔域,一身傷,纏纏綿綿養了五十天。

魔域一天,人間一年,樓鶴棲再次來到凡間,已是五十年後。

他沒再去溪村,早在他醒來的第十天,他便命人,將溪村的寢殿和已經垮塌的草廬,燒了個乾淨。

他在凡間隻做一件事,屠廟。

每遇一間寺廟,他便進去殺光所有和尚。每殺一個和尚,都要問同一句話——

你,見過李儉麼?

沒有人見過李儉這個人。即便說見過,也是李簡或黎堅,他看一眼,便不耐煩地殺掉了。

而樓鶴棲,殺了那麼多和尚,反倒真的想不起李儉的模樣了。

又過了數年,樓鶴棲已沒有廟宇可屠,出家人為了保命,都還俗回家了。

——

這一日,樓鶴棲來到凡間的都城,有魔眾興衝衝地來報:少主,終於發現了一個和尚!

樓鶴棲乘著魔眾幻化的坐騎,來到都城郊外一個叫清溪的地方。

清溪蜿蜒繞村,村子的儘頭,便是一個草廬。

樓鶴棲看到草廬的第一眼,心跳便加快了。

世間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凡人,但不會有一模一樣的草廬。

這樣的草廬,它的每片樹皮枝乾,每棵茅草,樓鶴棲都能說清它們的來曆。

這是李儉的草廬。

樓鶴棲的雙腿,忽然邁不動了。這麼多年,他為了這個名字,尋遍山山水水,也為了這個名字,成為人間修羅。

“鶴棲,血參和三七曬了麼?是不是又在偷懶了?”

樓鶴棲一怔,一個高馬尾的少年蹦蹦跳跳跑了出來,他翻曬著簸箕上的草藥,模樣倒是和自己有六分相似。

少年看到樓鶴棲,合掌行禮道:“施主是來尋醫問藥的麼?師父正在診脈,請稍候。”

樓鶴棲半天才緩過神來,訥聲問道:“你……叫鶴棲?”

少年歪著頭,笑道:“是啊,杳如黃鶴的鶴,枕山棲穀的棲。”

樓鶴棲:“你姓什麼?”

少年道:“我沒有姓,我是師父撿來的。”

一個拎著草藥包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從草廬裡走出,回身施禮道:“師父請留步吧,多謝師父了!”

“善哉!”草廬中有人慈和應答。

微風吹過,草廬茅簷下的簷鈴,叮叮作響,響聲驚動了茅簷下門海中的遊魚。

樓鶴棲依然呆呆地立於院中,少年蹦蹦跳跳地跑進去說道:

“師父,外麵還有一位施主來求醫,許是……腿腳不便,一直站在那兒不動。”

慈和的聲音接道:“那你便去扶他一把。”

少年道:“是!師父。”

少年跑了兩步,轉身又道:“那位施主長得同我好像,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頭發卻全白了。”

樓鶴棲隱了身形,少年看不見他,奇怪地道:“人呢?方才還站在蒼鬆下。”

慈和的聲音沒有答話,一聲明淨幽咽的塤聲,卻從草廬破空而出。

塤音婉轉繞梁,渾厚清曠,樸拙慈悲。樓鶴棲聽得出,那是一隻塤,吹出了伯塤仲篪兩重音色。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曲《鹿鳴》。

天清地寧,樓鶴棲就這樣悄立於草廬外,從日落黃昏,站到更深露重。

那塤聲,便也陪著他,如泣如訴,不絕於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