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接收到了樓鶴棲的唾棄,李儉隔空打了一個噴嚏。
雪後的勁風刮骨一樣的疼。李儉拿起鋤頭,在院子裡的杏樹下刨了個坑,將樓鶴棲烤得半生不熟的鹿埋了。回頭看看一地焦灰冰碴,又開始慢條斯理清掃拾掇。
隱身雲層的樓鶴棲,本來是想站在命運的製高點,看看一無所有的李儉如何呼天搶地搖尾乞憐。結果,隻看到李儉手頭的的動作越來越慢……慢到他開始覺得索然無味時,李儉膝頭一軟,倒在了地上。
樓鶴棲風馳電掣下了雲頭,便看到李儉頭臉通紅,喉間似有風匣“咻咻”拉動。樓鶴棲伸出兩根手指,輕輕觸了觸李儉的額頭,燙得他立即縮回了手。
凡人的身子骨,真是如草芥般,脆弱易折。
樓鶴棲唇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冷笑,扯出頸間一枚瑩白的骨笛,風吟冷泉似的笛音響過,一隊麵容清奇的魔修降臨院中,齊刷刷跪伏在地:“屬下拜見少主!”。
樓鶴棲傲然地抬了抬棱角分明的下巴,吩咐道:
“我要在此小住,給你們一柱香的時間。”
人麵獸身亦或獸首人身的魔修們,好似已經習慣了隨時充當少主的徭役,不到半柱香時分,便借著蜿蜒的山勢,建好了山水瓊閣,宮闕殿宇,還有專伺花草的魔修在靈泉飛瀑間種上了天才地寶奇花異草。
另外半柱香時間,留給少主挑毛病。
樓鶴棲披著盤金繡凝夜紫大氅,早有魔修甘為坐騎,一路口吐紫氣,駝著少主指指點點。
終於等到樓鶴棲點頭,魔修們又齊刷刷地跪迎少主進殿。
樓鶴棲掃了一眼蜷縮在地的李儉,吩咐道:
“他,給我抬到寢殿去。”
稍一轉念,暗道:這和尚看似溫良謙恭,實則是個犟種,須得我親自動手,萬一他不肯進殿醫治,我便一拳打暈他。
然而樓鶴棲這一拳,並沒有用武之地,他用魔影分身,將昏昏沉沉的李儉搬進寢殿。末了,又把那頭期期艾艾的幼鹿,用大氅一卷,放在李儉的臥榻邊。
凡人真麻煩。
樓鶴棲一夜沒合眼,生怕打個盹的工夫,眼前這個脆弱的凡人,死在他麵前。
“他死便死了,與我何乾?”樓鶴棲望著口唇乾裂的李儉,皺眉自問。
“他死了,你如何贏他?是了,我是為了贏他,才不想他死。”
樓鶴棲一抬手,掌上多了株仙草,草尖盈滿的露珠滴落李儉口中,兩片蒼白乾裂的薄唇,總算瑩潤了幾分。
三日後,李儉燒退了,如玉的臉龐清減了許多,越發顯得清臒高華。
他掃了一眼臥榻,張了張嘴,暗啞的喉管,沒能發出聲音。
“你是問你那破草席嗎?”樓鶴棲自自然然地接口,少年音清朗歡快。
“它用著呢。”樓鶴棲用腳尖碰了碰臥榻下的幼鹿,幼鹿“呦呦”叫了兩聲,警覺地站起,看到李儉,毛茸茸的頭貼了過去,柔軟的舌,舔了舔李儉的手背。李儉眼睫低垂,笑容如乍然春風起,又似風中細草,掠過樓鶴棲的心頭。
樓鶴棲輕咳了一聲,沒話找話道:
“我……是擔心它出恭,剛好有你這破草席在。”樓鶴棲單手撫著幼鹿的頭,將它摁回榻下,又戲謔地繼續說道:
“我還道你這破草席是什麼通靈法寶,以至於邪魔外道不得近身。誰知,他還真是個破——草——席。”
李儉沙啞的話語,如閒雲流水,淡然自若:“你看它是破草席,它於我是明鏡台。正如花開生兩麵,人生佛魔間。”
樓鶴棲被噎得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行吧,佛魔之間,一言不合,無話可說。
——
自那日起,鵲巢鳩占的樓鶴棲喚回了隨侍的魔女,夜夜笙歌,魔音入耳。
李儉則每天帶著那頭幼鹿早出晚歸,不是伐木,便是撿拾枝乾茅草。從冬到春,在樓鶴棲的亭台水榭間,重新搭了一個草廬。
春雷驚百蟲,百花繡千山。不知不覺,樓鶴棲已在溪村“小住”到了三月三。
這一日,山裡春雨滂沱,樓鶴棲照例在寢殿內酒池肉林,數十個魔女踏歌而舞,群魔鼓噪,喧嘩不已。
忽聽一聲清越的塤聲,忽高忽低,穿透嘈嘈切切的雨幕,傳入耳鼓。樓鶴棲耳廓動了動,那塤聲又似乎淡了下去,再細聽,竟戛然而止。
“滾!”他有些不耐地喝退了魔眾。急雨聲聲,那低柔婉轉的塤聲卻消失不見了。
樓鶴棲憑窗而立,三月夜雨,似散落的珠子,落在窗外的芭蕉葉上,連綿的劈啪聲,似平穩凝重的鼓,扣人心弦。
似乎是被芭蕉聽雨的“噠噠”聲牽引,那塤聲又響了起來。塤音明淨空曠,泠泠清音中似乎帶著滌淨一切煩憂的悠遠清澈,起初如絲如縷,逐漸裂石穿空,似在應和夜幕中隨風搖曳的山川草木。
樓鶴棲伸指撫了撫綴在鎖骨間的骨笛,順著繩索攥在指節間,撮唇而吹。
骨笛飛揚恣肆,似拍岸驚濤,頓挫無拘。塤聲如春風過野,清逸柔和,安撫人心。
兩道截然不同的樂聲,卻在春日急雨中,相互追逐應答,到後來,竟不聞雨聲瀟瀟,隻有高山流水,彼鳴我和。
很多很多年以後,樓鶴棲還會想起那年三月三的雨夜。
他沒有撐傘,也沒用避水珠,春雨打濕了他螺甸紫的薄衫以及一頭如瀑的銀發。他氣喘籲籲地跑到草廬前,李儉正負著手,笑容如春雨洗過的夜空,明淨清潤。
“今天剛剛燒製出來的,我還在調音。”李儉輕揚了一下手中的塤,說道。
“它有名字嗎?”樓鶴棲也不知為何,滿心話語,卻問出這麼一句不甚緊要的。
李儉垂眸想了想,說道:“‘諸明’如何?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那……也為我做一件樂器吧,我這個骨笛,雖說是鳳凰骨做的,平日裡,卻是用來召喚魔眾的。”樓鶴棲搔了搔濕漉漉的銀發,有些臉紅地說道。
“伯塤仲篪,那便做一支竹篪吧。”李儉道。
“那它……有名字嗎?”這一句問話,樓鶴棲倒覺得很是緊要,他的第一件樂器,自當有個威風八麵的名字。
“就叫‘玉頹’吧。”李儉笑吟吟地道。
樓鶴棲心中暗讚:玉石俱焚,萬山傾頹,果然夠威風!
“且無飲中色,不說玉山頹。樓少主日日醉玉頹山……”李儉話未說完,才發現樓鶴棲竟一直站在雨中。
草廬茅簷下的雨珠連成銀線,細細密密落在樓鶴棲身上。二人竟都渾然不覺。
——
樓鶴棲座下的魔眾,都覺得他們的少主魔念淡了。
少主不再回九重魔殿,也不再召喚他們侍候。整日便在溪村“小住”,小住又小住,住得沒完沒了。
樓鶴棲自己也覺得酒池肉林群魔亂舞不香了。他早睡早起,牽著鹿,跟著李儉一起,入山拾蕈子。
兩人一鹿,在竹林子裡攏上一堆枯葉引燃,將挖出的鮮筍在火堆裡煨熟,雪白的筍子烤得脆嫩多汁,李儉說,這叫“傍林鮮”。
李儉還有一道拿手菜叫“山家三脆”,是用嫩筍、小蕈子、野蒿入湯焯熟,再過冷泉水激一下,最後加佐料拌食,入口翠綠翠綠,咯吱咯吱,就著用南燭木汁泡的青精飯,樓鶴棲連吃三碗,還嚷著添飯。
就這樣從春到夏,休與山的筍子長成了細瘦的青竹,就在樓鶴棲幾乎忘了酒肉味的時候,他的“玉頹”做好了。
這支六孔竹篪是樓鶴棲的第一件樂器。李儉尋了好久,才采到了最滿意的新竹,經打磨髹漆,再以鬆石、螺鈿、珍珠粉作鑲嵌花紋。通體泛著瑩瑩紫光,拿在手中,似盛在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直教人未飲心已醉。
夏夜的星空下,樓鶴棲吹響了“玉頹”的新聲初啼。篪音渾厚清曠,與樸拙慈悲的塤聲更為相和。
蒼鬆飛瀑之下的草廬,李儉與樓鶴棲相對吹奏,幼鹿也隨之呦呦而鳴。樂聲似流泉傾瀉而出,正是一曲《鹿鳴》。
是夜,兩人觀星下棋。樓鶴棲的棋藝,已從輸一次便掀一次棋盤,到能與李儉堪堪一戰,下棋的姿態,也從或倚或臥連吃帶喝,到落子無悔正襟危坐。
李儉望著與他對弈的樓鶴棲,心中暗道:我從前隻道,無論一個人修為多高,都會有渡不了的人,同這樣的人,一個字都不必多說,交給因果便是。可如今看來,真正的慈悲,是允許一切如是發生,如是存在。”
樓鶴棲落下一子,忽道:“佛眼看眾生,眾生皆是佛,魔眼看眾生,眾生皆是魔。你我初見,你一眼便識破我的魔身,難道,你也有雙魔眼嗎?”
李儉拈了棋子的手頓在半空,半天才沉吟道:“有佛則有魔,有魔則有佛,天地孿生樹,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
又過了些時日,樓鶴棲被座下魔眾的骨笛召喚,進山去了。
李儉目送他駕雲離去,一轉頭,發現自己的破草席,不知何時,被樓鶴棲用櫪草修補過。都說櫪草是憶昔仙株,能夠收錄當時當地的人和事。
李儉正待查看櫪草記下了何事,便聽得遠處沸反盈天,牛馬囂叫。
隨後,常來聽經的那隻狗,渾身被燒得有皮沒毛,瘸著腿,叼著李儉的袍角,嗚咽地往山下行去。
李儉所過之處,溪村皆是一片焦土。他眼前一黑,幾個疊加的片段,閃電一樣刺痛雙眼——
樓鶴棲一揮手,掌心紫火灼烈騰起,草廬頃刻被付之一炬。
“你立誌成佛,我一心修魔,我不信,我贏不了你。”
“我還道你這破草席是什麼通靈法寶,以至於邪魔外道不得近身。”
“魔眼看眾生,眾生皆是魔。你一眼便識破我的魔身,難道,你也有雙魔眼嗎?”
“樓——鶴——棲!”李儉一字一頓念出這個名字,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