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多想,七公主已隨眾將士躍上戰馬,鳴鼓出征。
巍峨的崖州城下,大幽國大軍不再披麻戴孝,黑壓壓的重甲,一層一層,烏雲壓頂般,一望無際。
七公主雙腿夾緊馬腹,率先出陣,她長刀如雪,劃過天幕,直指大幽敵軍:
“我是不薑國七公主舜華,對麵宵小,報上名來。”
一匹純黑的戰馬緩步而出。馬背上的人玄衣重甲,挺拔如鬆。
他緩緩開口,清潤的聲音,卻如鈍刀割肉,一字一字,刻入七公主心尖。
“我是大幽國儲君宗予,公主彆來無恙?”
他一如數月前那般望著她。
同樣的聲音,巨石般碾過公主的腦海——
“公主如此急著嫁我,我倒是很開心呢。”
“到了前邊的少和淵,就是大幽國地界了。”
“公主要不要騎馬在少和淵岸邊跑一圈?”
“好啊,這就回去了。”
“公主,替我照顧好……”
她慘笑一聲,心中暗道:“果然心有九竅,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你精心的謀算。”
她強自鎮定,揚聲道:“我被你算計,也是技不如人,待會兒兵刃上見分曉便是。可我卻想問個明白,宗予和小七,到底哪個才是你。”
宗予巋然不動地望著她,平靜地道:“我從來隻是宗予而已。”
話音剛落,一匹銀白戰馬斜刺裡穿出,馬背上陌生的男子一頭銀發束著金冠,銀光粼粼的披甲下,水波紋的銀色錦袍煞是華麗,他手持通體鎏金的戰戟,輕佻地笑道:“公主難道忘記了,我是同你報過姓名的,我叫今則,大幽國國師便是區區在下了。”
七公主眼前一黑,心間已了然七八分。
今則卻悠悠地繼續道:“或許,你該叫我小七。昨夜一彆,公主倒是叫我越發心心念念了。”
七公主鋼牙咬碎,她傲然地揚起臉,隱忍道:“你二人均有與我獨處的機會,何不乾脆殺了我?如此費儘周章地折辱於我,豈是大丈夫所為?”
宗予微微一笑,溫和道:“公主很快便知道了。”
說罷,揮劍打馬而上,頃刻間,已與七公主鬥在一處。
他第一劍刺入公主甲胄時,七公主隻覺肋間一涼,並未覺察有異。隨著利劍輕輕重重刺遍她周身,血紅的劍尖翻起血花,七公主才恍然驚覺,原來中劍,是不會覺得疼痛的。
今則在陣前遠遠地看著她傷重不支,卻仍舊身姿挺拔,揮刀而戰,嘴角不由牽出一絲強笑,他戰戟一揮,高聲道:“放箭!”
流矢密密匝匝射向七公主。今則羽箭一樣的話語,也字字句句,紮入她的臟腑:
“刀槍不入的七公主,是不薑國不倒的戰旗,隻要這個神話不滅,不薑國的軍心,便很難攻破。”
七公主的氣力像乾涸的淚水,再也無法傾瀉而出,她卻毅然揮刀高喊道:“不薑國眾將士聽令,我是不薑國七公主舜華,為不薑而戰,雖敗猶榮,雖死無憾!——為不薑而戰,雖敗猶榮,雖死無憾!——為不薑而戰……”
說到最後,已是字字血淚,沙啞的喉管再也無法吐出囫圇的語聲,糊滿鮮血的嘴唇,卻依舊一開一闔,她渾身插滿羽箭,像一棵紮進馬背的勁鬆,雖然重傷瀕死,卻奇跡般地屹立不倒。
今則驚駭地與她對視,那雙死氣漸濃、目眥儘裂的雙眼,隻是定定地看著他。她的嘴唇一張一闔,不斷重複著今生今世最後五個字。
今則被她瞪得心頭發麻,有些惶急地看向宗予:“她在說什麼,哈?到底說些什麼?我聽到了,她是不是在說,你不得好死。”
宗予同樣震驚地看著七公主,自從暗探來報,七公主刀槍不入,他便不惜假死,定下連環計,才偷換了公主的明光甲。可是,沒有寶甲護身,七公主卻依然轟轟烈烈,成為不薑國不倒的戰旗。
“為不薑而戰,雖敗猶榮,雖死無憾——”起初,隻是微小的聲音,重複著這句話。漸漸的,整個戰場,回蕩著千軍萬馬的齊聲呐喊:“為不薑而戰,雖敗猶榮,雖死無憾——”那天雷般震耳欲聾的聲音,響徹不薑山山麓。
殺聲震天屍橫遍野的疆場,宗予深深望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七公主。
他一拉韁繩,對今則道:“她說的是這五個字——小七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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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城一戰,不薑國創下哀兵必勝的奇跡,以區區三萬人,力克大幽國八萬精兵。七公主唯一的敗績,卻成了萬民敬仰的神話。
將士為她塑了金身戰神像,百姓為她捐建了公主廟。沒有人探究,不敗的七公主為何慘死沙場,隻將她力戰三百回合,萬箭穿身仍高喊“為不薑而戰”的傳說,編撰得更加出神入化。
喊殺聲音猶在耳,照世觚卻光華閃動,將七公主的故事收斂殆儘。
鳳生早已看得淚流滿麵,她一把抱住桃清,心痛得無法言語。
桃清沙沙的聲音重新響起:“七公主舜華死後封神,今則,你一定很想知道,舜華死前的最後五個字,是什麼吧。”
不等今則回答,桃清便一字一頓道:“我會找到你。”
她重複道:“我會找到你。我執守人間九萬口井泉,每一口井通向的江河湖海,我都尋遍了。
“今則,我甚至沒有動用神力找尋你,我相信,隻要我的執念夠強烈,我就一定會找到你。”
今則慘笑道:“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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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觚重啟光華,正是冰雪消融的初春。不薑山山腹的一處山穀,一樹一樹桃花灼灼盛開,重重花樹間,一潭碧透的池水冉冉蒸騰著熱氣。
井神桃清,封神後尋遍萬千山河,桃清秘境,卻是第一次踏足。
“有妖氣。”她收斂了神氣,化作普通凡間少女的樣子,假裝歡喜無邪地將雪白的雙足浸入潭中。
碧綠的潭水泛起細細的漣漪,直向清潭深處蕩漾開去。
像是回應這一圈又一圈微瀾。清潭深處,一條銀白的蛟龍從重傷中蘇醒。
前日尋歡作樂時喝多了水酒,不小心對上一個不依不饒的臭道士。那道士不知用了什麼法門,直將他一身龍骨,磋磨得散架一般疼痛。
迷迷糊糊間,下意識倉皇逃至此處,卻剛好有一潭溫熱的深泉,容他安穩地睡上幾日。
卻不想,被一個凡人擾了清夢。它拖不動傷痕累累的龍骨,隻得化作一條手指粗細的小銀蛇,蜿蜒遊出水麵,區區一個村姑,我且嚇走她便是。
小銀蛇“呲溜”一聲鑽出水麵,一人一蛇靜靜對視,一時之間,卻都呆住了。
“七公主”
“小七”
兩個聲音重疊而出,仿若時光倒流,熏風吹動滿樹桃花,細雪般飄落。
今則重傷之下,心思百轉,七公主那日身死疆場,明明是他親眼所見。凡人在世短短百年,悲歡離合,他見的多了。當時在大幽國做國師,也不過是為了躲個仇家,國師當膩了,不薑與大幽區區幾十年的凡人之爭,他也懶得再去理會。
可是看到七公主的一刹那,他修煉了數千年的妖丹,還是針紮一般痛了痛。
桃清在看到小七的瞬間,也是不由自主晃了晃神。她想象了無數次找到今則後的情形,如今真的找到了,心頭卻空茫茫的,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自處。
報仇嗎?七公主舜華的愛恨情仇,已是前塵往事。如今她已是不死之身,百年愛恨,對神明而言,不值一提。
詰問嗎?又問些什麼呢?愛也好,恨也罷,再違心的答案,也有不由自主相信的一瞬,她信過,所以她輸了。
看著七公主欲說還休的模樣。今則的龍骨妖丹、四肢百骸,湧出鑽心一樣的疼痛。“罷了罷了,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哄他開心,速速打發了她,趕緊躲回潭底,養好傷才是正經。”
他輕歎了一聲道:“公主,我欠你的明光甲,今日還你便是。今後,上天入地,你我也算兩清了。”
他潛身入潭,再次出水,已恢複了蛟龍之身。
他一聲龍吟,一片滴著血珠的鱗甲,“喀啦”一聲脫落,隨即,一片又一片龍鱗,裹挾著金紅的血花,雪片一樣飄落在清潭邊的花樹下。
他一邊自卸鱗甲,一邊斷斷續續地道:“明光甲想必已被大幽國毀去。我這九九八十一片龍鱗,做你一身鎧甲,也是……也是足夠了。”
說到此處,銀白的蛟龍已渾身血紅,重重墜入清潭。
一開始,他隻想把這苦肉計做足。可是臭道士傷得他太深了,看著七公主由目瞪口呆到掩麵哭泣,再到抱住他泣不成聲,竟好似真的失了龍鱗,卸了龍甲一般錐心劇痛。
恍惚間,他很渴望拋卻這具沉重的龍身和短小的鱗爪,像很多個夜晚那樣,溫熱地、緊緊地擁著她睡去。
不知不覺,他的手臂真的溫軟地環抱住她,深湛的湧泉將她溫柔地推近。他迫不及待地擁緊她:“公主。”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