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透的池水被他金紅的血水染得更加深湛幽碧。他看不清七公主的麵容,隻是感覺她桃瓣一樣的唇舌,令他生出無儘流連。
雲住雨消,潭水恢複了寧靜。
甚至連花樹下的落英,浸了血水的龍鱗,都清理得乾乾淨淨。
今則從潭底蘇醒,一身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他一聲清嘯,躍出水麵,卻哪還尋得見,七公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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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觚凝住光華,今則痛楚的龍吟卻再度響徹屋瓦。
“不——”他絕望地盯住謝蘭心,那張與七公主七分相似的臉龐,也同樣驚懼並嫌惡地望著他。
桃清低低地道:“現在,你可相信了?蘭心確是我和你的女兒。”
今則口中湧出血沫,他垂下眼瞼,呼吸越發艱難。
“我自知罪孽深重,生下蘭心後,不想她被妖女的聲名所累,更不想她被你發現。剛好得知貴妃所生的公主不幸是個死胎,我便將蘭心的繈褓送入皇宮。”
她苦笑了一聲,接著道:“哪曾想,丞相卻偏偏將謝公子與蘭心掉包,我隻盼著她平凡幸福地過完此生,沒想到,還是讓她遇見了你。”
今則的臉,現出奇特的扭曲和平靜。他用儘最後的靈力,吐出銀白的妖丹,他手肘撐地,雙手捧著妖丹,一寸一寸挪到蘭心麵前。
“這個……給你,我也隻能如此護你最後……一程了。”
謝蘭心雙目迸出血淚,她“啪”地一聲打落滾燙的妖丹:
“你……滾開,我才……我才不是妖女!”
今則的笑容慢慢凝固,眼中的光亮,也旋即熄滅。
他看向桃清,喃喃地道:“這樣……也好,他不會放過我……我們的。”
桃清的簫管應聲而落,她俯下身子,耳鼓貼近今則的嘴唇:“他是誰?誰不會放過我們?”
今則的肉身迅速枯萎,桃清再要問他,今則已化作蛟龍的原身,一動不動,匍匐在桃清的腳下。
桃清用力掩住嘴,才不至於哭出聲息,她看得分明,那具龍身,除了岑鸞的三支金羽箭和數不清的傷口,還有九九八十一個失了鱗甲的碗大的傷疤。
“不要——”忽聽鳳生一聲驚叫,蘭心的頸項,已噴出鮮紅的血霧。她的頭軟軟地垂下,年輕的眼簾,痛楚地合攏,像是拒絕再看這令她厭棄的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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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一天,一輛低調又奢華的馬車離開京城,在去往廣陵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
車上的白衣貴公子披著雪白的狐裘,纖長又冰冷的手指拈起一顆碧綠的葡萄,嫌棄地道:
“嗬——你這一輩子的丫鬟,就是這麼當的麼?”
厚重又飽暖的車簾一掀,一個嬌小的身影裹著一身寒氣,搓著手鑽進車廂:
“又——怎麼啦?”
“這麼酸的葡萄,虧你找得到。”
“拜托——我家公子,這可是我從元再師兄的供果裡,精心挑選的。嗬,想必這三千凡世,也隻有財神的供桌,才能在三九嚴冬,尋得見葡萄吧。”
“很冷?鼻尖為何是紅的?你元再師兄,沒教你禦寒術麼?”
“沒有沒有沒有!”
“頂嘴?”岑鸞將葡萄放回盤中,審視地看著鳳生。
“把手伸過來。”岑鸞道。
鳳生縮著頭,閉緊眼,心一橫,伸出細白的手掌。等了半天,想象中的敲打卻並沒有落下來。
她奇怪地張開眼睛望向岑鸞,卻見他也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知道怕了?”
鳳生認慫地點點頭。
岑鸞忽地一拉,左手將她的雙手圈在手心,右手一攬,身上的狐裘已暖暖地包住兩人的手掌。
鳳生有幾分不自然地錯開眼眸,努力地尋找話題。
“也不知桃清姐姐,會不會受到帝君的責罰。”
岑鸞不語,神思卻回到那日的丞相府。趙元再和鳳生清理今則、蘭心的身後事之時,他和桃清有過一段單獨的對話。
桃清跪伏在地道:“臣自知罪孽深重,甘願領受帝君任何懲罰。”
岑鸞道:“謝蘭心一半神血,一半妖血,但卻與普通凡人無異。可她喝下毒藥卻平安無虞,你的簫音,連鳳生都抵受不住,她卻安然無恙,謝運幾番傷她,都未能如願。這百毒不侵、收斂神息妖氣的不壞之體……是我想的那樣吧?”
桃清低低地道:“帝君猜得不錯,我將井神的法器避寒珠,化入了她的元神。臣罪該萬死,但我絕無盜用神器之意,隻想區區百年,護她一個周全。”
岑鸞道:“你身為家神,卻與妖邪私通,本該重罰。但辟寒珠是井神的法器,如今蘭心自戕,元神已入幽冥,且罰你百日內下九幽,找尋蘭心元神裡的辟寒珠,回來複命後,再領責罰吧。”
“謝帝君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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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間,隻覺鳳生的小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嗯?”岑鸞一挑眉。
鳳生道:“想什麼呢?!我是說,我們雖然清除了謝運父子的部分記憶,可就這麼放過他們,人間朝堂,恐怕還有一番腥風血雨。”
岑鸞道:“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數,你還是擔心一下今天的晚飯吧,公子我若是吃得不開心——”
正待說下去,簾外的車夫說道:“公子,前方有一處湖泊,不如在此地歇歇腳,我也去給馬匹喂些草料。”
鳳生依言跳下馬車,隨即爆出一聲歡呼。
冬日的湖麵籠著一層薄薄的煙嵐,遠處蒼山負雪,空氣清冽,岑鸞負著手,與她並肩而立,清湛的深眸看向天際,不知在想些什麼。
鳳生深深吸了一口氣:“好美的人間勝景。”
話音剛落,兩個綠油油的光團“啵”地一聲,在她麵前爆裂,她不由驚退了兩步,便看到一人一獸,青衣錦毛,出現在她的麵前。
青猗打著響鼻,撒嬌地搖著尾巴,伸著兩隻前爪,就要往前蹭,青梧卻一伸指,給了它一記暴栗:“忘了帝君的交代啦?”
鳳生連忙一揖:“不知青梧仙使駕到,有失遠迎。”
青梧回禮道:“灶君多禮了。帝君命我傳個話——”
說罷,飛快地掠了一眼岑鸞,接著道:“帝君有令,灶神公正嚴明,勤勉有加,丞相府一案,力求真相,明辨善惡,前因後果,帝君已知悉。今特彆賞賜——”
他頓了頓,似乎暗自打了一個哆嗦,接著道:“特彆賞賜灶神很厲害的法術一套,就由……就由……岑……岑鸞親手教習,學會為止。”
最後這句,說得磕磕巴巴,膽戰心驚,連大喜過望的鳳生都忍不住抬起頭,狐疑道:“這……這真的是帝君的賞賜麼?”
青梧恭敬道:“不敢有假。”
言罷,推說有事,又衝著岑鸞深深一揖,拍了拍青猗的背,兩個綠油油的光團,便逃一樣地消失不見了。
鳳生雙眼亮灼灼地望著岑鸞道:“我沒聽錯吧,帝君真的誇我了?”
岑鸞仍是負著手不說話,微微上翹的嘴角卻似乎在說:公子我今天的心情,委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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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麼是你來教我?”鳳生扭過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岑鸞道。
“為何不是我?”岑鸞道。
“帝君和你很熟麼?”鳳生不屑。
“因為隻有我教的法術,才會很厲害。”岑鸞道。
“少臭屁了,公子——”她笑著跳起來,試圖刮一下他高高在上的鼻梁。
岑鸞卻及時製住她細瘦的手腕,順勢輕輕一旋,鳳生的裙擺,便花一般地綻開,他仍是握著她的手,向湖心一指,一道星芒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好看的弧,緊接著,幽藍的湖水驀地向兩旁分開,成為兩道琉璃色的水牆。
深及數丈的湖水,便這樣從湖心中央切開,一條筆直的路穿過水牆,直通向水麵儘頭。
鳳生的手被岑鸞握在手心,高高停在半空,她也忘了放下來,就這樣,輕輕靠著岑鸞勁瘦的胸懷,呆呆地看著迢迢湖麵,憑空現出一道通路。
岑鸞道:“畫水成路。”
鳳生道:“呃?”
岑鸞道:“這套法術叫畫水成路,是不是很厲害?”
鳳生這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岑鸞教她的“帝君的賞賜”。
岑鸞依舊牽著她的手,再度慢慢演示了一遍,又低低的,將心法複述了一遍。
三遍過後,鳳生已能融會貫通。她無師自通地在湖水裡畫出“井”字路、“田”字路、“米田共”字路,還用靈力追逐著水中的遊魚,讓他們“劈裡啪啦”落到岑鸞身上。
直到玩得倦了,這才轉過頭,笑眯眯地坐在岑鸞腳邊,托著腮,仰頭道:“你要是早早教會我這一招便好了。”
岑鸞也不接口,隻是垂下眼,斜睨著她。
鳳生又道:“我第二次見你,是在冰瀑潭吧。如果那時候,我會這招畫水成路,你羞羞的洗澡的樣子,就會被我看光了。”
岑鸞抬起眼道:“沒有。”
鳳生道:“就是在洗澡,我看到了。”
岑鸞袖子一拂,向湖邊的柳蔭踱去:“沒有。”
鳳生追了上去:“我看到了,你臉紅了,公子。”
岑鸞加快腳步:“沒——有——”
鳳生:“有——”
岑鸞:“沒有——”
鳳生:“有——”
他們輕快的對答,有一聲沒一聲地掠過冬日湖麵,湖水泛起漣漪,好似他們臉上蕩開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