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神的前世(1 / 1)

有劫 何鈴鐺 4425 字 3個月前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無不大吃一驚。今則插著金羽箭的心口洇出大片血跡,他掙紮道:“障眼法……而已,我……我不信。”

謝蘭心驚懼地瞪視著桃清,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桃清環視了一周,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平靜地對趙元再施禮道:“勞煩星君,借照世觚一用。”

財神平素照拂人間財運,可不是憑著心情好壞隨機布施的。普天之下的凡人,上至帝王將相,下到黎民百姓,三世命途財運,都可以在財神掌管的照世觚中顯現。是以,照世觚也是財帛星君賜福降財的參照。既稱照世,自然是可以查看前世今生的。

趙元再斯斯文文地一伸手,一隻光華閃動的青銅觚浮在半空中。

桃清再施一禮道:“多謝星君成全。”她垂下眼簾,掃了一眼委頓在地的今則,曼聲道:“仙是生修,神是死授。無論神的肉身,是人傑還是鬼雄,都是死過一次的。”

鳳生看著桃清頰邊小小的梨渦,心頭也像大風吹皺的秋水,迷惘深旋:元再師兄說我是屍解仙,也就是說,我也是死過一次的。可我重生之前又是怎樣的呢?

桃清道:“我遇到今則之前,本是不薑國的七公主,那一年,我十四歲,正逢上不薑國對大幽國宣戰,我一戰成名,人稱鐵血公主。”

桃清苦笑了一聲,接著道:“誰知,不薑與大幽這一戰,整整打了三年,最後,兩國議和,由大幽國儲君宗予迎娶不薑國七公主,兩國締結姻親,永不再戰。”

趙元再催動念力,輕輕一拂,照世觚頓時光華大盛,震天響的鼓樂聲中,眼前現出一支接親的隊伍。

描金畫鳳的八乘車輦裡,坐著身穿嫁衣的七公主,看麵目,和謝蘭心極為相似,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勃勃英氣。

正值暑氣最盛的八月,縱使兩個貼身小婢一左一右打著團扇,七公主還是耐不住燥熱,她一挑車簾,清脆地喊道:

“喂——,不如給我一匹馬,這樣晃晃悠悠的,不知幾時能到。”

車輦前方高頭大馬上端坐著的新郎官,朗目疏眉,豐神俊秀,正是大幽國少年儲君宗予。他回過頭來,不急不躁地笑道:“公主如此急著嫁我,我倒是很開心呢。”說罷,遞過一個水囊,低頭一笑,和煦地道:

“這是不薑山的山泉,公主喝幾口家鄉的水,解解暑熱。到了前邊的少和淵,就是大幽國地界了。”

宗予和七公主曾在陣前對戰過七個回合,七公主對眼前這個大幽國未來的國君,倒是並不陌生。她利落地接過水囊,心中暗想:都說宗予心有九竅,最善謀算,可我和他對戰七輪,三平四勝,手下敗將而已。況且長得像個病懨懨的書生似的,可見傳言並不可信。

畢竟曾三年為敵,七公主放下車簾,便讓婢女用銀簪試過宗予給的山泉,這才放心飲下。也不知是山泉平複了內心的焦躁,還是日影西斜,暑熱漸漸消退,當九曲回蕩的少和淵,穿過莽原沃野,橫亙在七公主麵前時,她的心頭已不再灼熱難耐。她瞪大了雙眼,為湯湯少和淵一瀉千裡的氣勢所折服,久久無法言語。

就在此時,宗予不緊不慢的聲音在車輦外響起:“公主要不要騎馬在少和淵岸邊跑一圈?”

話音剛落,七公主火紅的身影已經風一樣地旋出車輦,她雙眼迸出星光,開心地歡呼道:“那還不趕快出發?!”

一黑一紅兩匹高頭戰馬,乘著一對火紅的身影並綹疾行,轉過幾重山嶺,身旁浩瀚的水麵,轉眼間縮為數百尺的夾岸深溝,水勢疾流而下,濤走雲飛,彆有一番驚心動魄的氣勢。

是時已近黃昏,兩國數千人的和親隊伍,僅餘十幾位親衛相隨。長時間征戰沙場的警覺,令七公主心頭一寒,她一緊韁繩,勒馬止步道:“宗予,我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天色將晚,我也有些累了。”

宗予一身喜服被夕陽映得越發赤紅如血,他側臉笑道:“好啊,這就回去了。”

話音未落,數支響箭破空襲來,宗予沒有隨身攜帶兵刃,情急之下,撕開火紅的外袍,舞得密不透風,將冷箭一一擋落。

七公主卻是長刀日夜不離身,她一夾馬腹,已與山林中衝殺而出的黑衣刺客鬥作一團。

廝殺的間隙,她瞥見宗予空手奪了一把刺客的長劍,見他兵刃在手,不由心頭略定,一把長刀舞得密不透風,不多時,地上已是黑壓壓死屍一片。

七公主側耳傾聽,山嶺另一側,也有打鬥呼喝、兵刃撞擊的聲音,想必親衛也遭到了伏擊。她飛快打量周遭,此地是山嶺轉折處的一塊弧形山窩,一側是奔騰咆哮的少和淵,另一側是壁立萬仞的峭壁,刺客選在此處動手,剛好可以阻斷親衛救援,各個擊破,同時又可以讓七公主和宗予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神思遊走間,隻聽宗予大呼一聲:“公主小心!”,隨即,一柄冷劍,已裹夾著淩厲的殺氣,直刺她的咽喉。

七公主正待揮刀自救,隻聽宗予道了一聲“去!”,一道銀光從他懷中勁射而出,電光石火間,劍鋒儘斂,刺客的手軟軟垂下,麵目青黑,已然死去。

七公主再看宗予,暗叫一聲:“不好”,隻見他被兩名刺客逼退到少和淵岸邊,她揮刀而上,卻見宗予腳下一空,翻身跌入水勢騰湧的少和淵,磅礴水聲中,隻聽宗予嘶聲喊道:“公主,替我照顧好……”

七公主長刀飲血,將最後兩名刺客的頭顱斬落刀下,翻身下馬,撲到百丈高的少和淵岸邊,水勢挾雲裹霧,咆哮而去,哪裡還有宗予的身影。

七公主伏在岸邊,巨流卷起的水霧,衝進她的眼底,她衝著濤濤而去的水聲吼道:“你讓我好好照顧的究竟是誰?你倒是說啊!”黝黝山林,一聲一聲回蕩著她嘶啞的詰問:“你倒是說啊……你倒是說啊……說啊……說啊……”

可是,空寂寂的山野,隻聞轟轟烈烈的水聲,那個騎著高頭大馬,一身火紅喜服,笑容明淨的少年,卻再也沒有隻言片語的回應。

七公主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少和淵岸邊,自十四歲披上戰甲衝向沙場,就沒再流過的淚水,涔涔而下。

良久,天幕綴滿星光,衣袂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輕響,一條手指粗細、通體白鱗的小銀蛇遊到她的肩上,探頭探腦,好奇地與她對視。

方才變生不測,七公主來不及細想,此時看到這條小銀蛇,方才想起,此前差點得手的那個刺客,正是被一道銀光所襲,這才中毒而死。

她伸出玉指,點了點小銀蛇的身子,柔聲道:“是你救了我一命麼?”

小銀蛇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似是點了點頭,熟練地纏住她的手指。

七公主腦海中靈光一閃,翻身坐起,她輕輕撫了撫小銀蛇被劍風所傷的身子,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與誰在低聲對話:

“這條小銀蛇,既是藏在你的懷中,莫非……你最後托付給我的,就是它麼?”

仿佛瞬間注入了生氣,七公主迅捷起身,將受傷的小銀蛇小心地收入袍袖,正要翻身上馬,卻見宗予給她的赤紅戰馬,身體顫抖地跪地倒下,適才一番激戰,紅馬不知何時受了重傷,七公主撫了撫紅馬的鬃毛,一咬牙,手起刀落,紅馬頸間汩汩湧出殷紅的鮮血。

一人一蛇,飽飲了馬血,七公主隨即又利落地割下數塊馬肉,生火烤熟,撕掉衣襟裹了裹,負在背上。這才連夜轉出死屍遍地的兩個山坳,重新向不薑國境內走去。

待七公主衣衫襤褸,遍身血汙地回到不薑國的邊境之城崖州,已是三個月後。和親途中的少和淵一戰,宗予身死,七公主不知所蹤,兩國數千和親精英儘數戰死。除了七公主,沒有人能複盤和親當日的情形。

而這三個月間,大幽國為儲君宗予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國葬,國葬後的第100天,得知七公主幸存,大幽國民怨沸騰,就連力主和親休戰的朝中元老,也激烈請戰,大幽國國君順應民意,再次向不薑國宣戰,大幽國十萬大軍披麻戴孝,重兵壓境,誓為不明不白死去的儲君宗予複仇。

七公主本就是非黑即白的剛烈性子,兩國既已開戰,她便將心中冤屈和重重疑團深深壓在心底。每天上萬人戰死的修羅場,支撐她捱過漫長日夜的,便是宗予留下的小銀蛇了。

“也不知你叫什麼名字,我既是七公主,那便喚你小七好了。”

和親歸來,七公主身邊近侍儘數死去。她很少與人交談,除了上陣廝殺,便也隻和小七輕言軟語地低聲說話。

傳說中的鐵血公主,變得越發剛勇寡言,隻要與她對陣,無不被她周身散發的果決殺氣所震懾。大幽國將士甚至紛紛傳言,鐵血公主之所以百戰百勝,是因為盜取了已故儲君的靈蛇,這才練成刀槍不入的不死之身。於是,大幽國眾將士,越發對她恨懼交加。

夏去秋來,兩軍對壘已逾百日。崖州城背倚不薑山天險,大幽國將士久攻不下,未免心浮氣躁,再加上不薑山山麓潮濕多雨,天氣轉涼,大幽國兵士倒有半數染了風寒而病倒,是以,大幽國將士不得不後撤三百裡休整,持續百日的戰事,暫且告一段落。

休戰首日,七公主屏退一眾侍從,隻帶了小七,穿過崖州城,向危不可攀的不薑山山腹行去。

小七在她懷中扭動著身子,窸窸窣窣探出頭頸,時不時向外張望。

七公主耐心地道:“彆急,帶你去個地方,隻有我一人知道的好地方。”

山間草木深可及膝,饒是七公主步履矯健,也是行了約兩炷香,才在一處斷崖前停下腳步。

她深深吸了吸秋草的清芬,有些開心地道:“這是我無意間發現的世外桃源,你看,眼前本已無路可去,可是……如此一來呢……”

說話間,她攀住一棵手腕粗細的藤蔓,一個利落的轉身,人已順著藤索,飛身而下。

不多時,七公主已從斷崖躍下,明明已是深秋,眼前卻花樹灼灼,草長鶯飛。叢叢山花間,是一潭幽碧的池水。池上浮動著嫋嫋熱氣,顯然是一池溫泉。

七公主脫下戰靴,將雪白的雙足浸入深潭。滿足地歎息道:“我發現這裡時,整個山穀,開滿桃花,這潭水,又像成色最好的玉鐲,清澈照人,我便為此間取名桃清。”

小七從她懷中蜿蜒遊出,靜靜地盤伏在潭邊,好似在側耳聽她說話。

“好想洗個澡!每天屍山血海,我一個大活人,怕也是一身死氣吧。”鐵血公主的臉上,難得地綻出一絲短暫又向往的微笑,好似已泡過溫泉,渾身舒展地伸了伸雙臂:

小七像是聽懂了她的話,順著她浸在水中的腳踝,遊進清潭,七公主雙手托著下巴,望著輾轉遊弋的小七,歎息道:

“誰又能想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鐵血公主,竟是個不會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