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死(1 / 1)

有劫 何鈴鐺 3927 字 3個月前

客房的炭火已熄,寒風裹著雪片撲打著窗子。

搬運術的星芒漸漸消散,驀然現身房中的鳳生,用力撐住岑鸞的身子,將他安置在塌上,伸手探探鼻息,清淺的呼吸,令她心下略安。

鳳生揮動指尖,催動了一道召喚符,又麻利地用術法點燃了炭火,待木炭“嗶嗶剝剝”燒得火紅,趙元再出現了。

鳳生一把拉過他,焦急道:“元再師兄,快來看看岑鸞!”

趙元再坐在塌邊,伸指搭脈,目光移到岑鸞的臉上——冰雪麵容儼然平靜睡去,冷肅得沒有一絲表情。

他用神識探了探他的元神和心脈,抬起頭望著鳳生道:“元神倒是無恙,方才可是受了劇烈的刺激?”

鳳生細細想了想,茫然道:“此前,倒是圍觀了桃清姐姐追殺一個蛟妖,不過,當時岑鸞一直好好的,之後,在玄同境裡,這個蛟妖化作當今太子,同謝丞相的女兒提到了中天九裡的傳說。”

趙元再神色一凜:“哦?九裡?”

鳳生點頭道:“說到九裡有一種懷夢草,可代遊魂向凡人托夢,還能讓心愛之人,死心塌地愛上自己。”

趙元再將一丸赤紅的丹藥送入岑鸞口中,心下不禁暗忖,上一次,用上這丸藥,還是清虛帝君出征九裡凱旋。

當時,他正在人間忙於招寶納珍、布財利市,剛剛在一座財神廟領受香火功德,諦聽民間祈願,兩個綠瑩瑩的光團,便風馳電掣從天而降。

饒是趙元再老神在在慣了,也是唬得一怔。不等螢螢綠光消散,一頭金鱗錦毛的風生獸便威風凜凜現身眼前。

隨即,另一團綠光爆開,一個青衣仙童顫聲叫了聲“財帛星君”,便抽泣著跪伏在他的腳邊。

元再扶起仙童:“青梧,有話慢慢講。”

青梧揚起臉,雙目通紅道:“求星君救救帝君!”緊接著,話聲已然嘶啞:“帝君出征九裡整三載,今日本是得勝而歸的大喜日子。哪曾想,帝君一腳踏入寢殿,便一頭栽倒,有出氣,無進氣,我摸了摸帝君的脈象,已然全無心跳。”說罷,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元再驚疑不定,一邊拉著青梧,翻身跨到青猗背上,一邊急切問道:“可有外傷?服過丹藥沒有?”

青猗“咻咻”打了個響鼻,已化作一道錦虹,倏忽間,便已過了南天門。

青梧道:“帝君愛整潔,即便有外傷,想必也已自行清理乾淨,不巧的是,今日九重天,自天帝到三清六禦,再到五方五老,都到西天論道去了,我同天後討了幾滴玉露,給帝君服下,這才來求星君救命。”

說話間,已到了帝君的上清殿。元再與他經年交好,卻從沒見過他如此孱弱的模樣,除了遊絲般若有若無的鼻息,整個人都被沉冷的死氣所籠罩。元再探過他的元神,赤紅的精元,被純厚的靈力護持,並無絲毫損傷,但周身血脈卻一片死寂,全無流轉,脈象如石沉大海,心口也沒有絲毫跳動。

“情況……很糟糕麼,元再師兄?”見他一直沉吟不語,鳳生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

一個恍神,十五年前清虛帝君那張死寂的臉,與眼下岑鸞籠著霜雪之色的麵龐重合,元再回過神,低聲道:“也算舊疾了,倒也要不了命。”

鳳生急道:“可明明一丁點心跳都沒有……”說罷,憂心忡忡死盯著岑鸞一動不動的青黑眼睫,小聲嘀咕道:“你……你這瘟神,不要再嚇我了,快給我醒來啊。”

趙元再溫聲道:“他心脈受過重創,早前,我倒是給他配過一個方子,還算有效。”

鳳生眼眸驀地一亮,趙元再不等她發問,繼續道:“我用六種難得的仙草,配了一味六合湯,倒也勉強救了他一回。”

鳳生道:“哪六味仙草?元再師兄可隨身帶著了?”

元再不緊不慢道:“有道是酸養骨,鹹養脈,辛養節,甘養肉,苦養心,滑養竅。其餘五味仙草倒還好說,隻是這昆侖芨……”

鳳生道:“昆侖芨怎樣?”

元再微微一哂道:“這昆侖芨千年一生,數萬年下來,也隻得區區幾株。我為了得到它,不惜出賣……”

鳳生驚到:“出賣色相?”

元再微微一詫道:“你怎會知道……呃,也算色相吧。就是天後她老人家知道我遍尋昆侖芨,非要我和清虛帝君一起去瑤池賞花會。”

鳳生了然道:“原來如此。結果帝君拂袖而去,而你與煕齡鬥了久久八十一首以花為首的詩,把人家給活活給氣跑了。”

元再春水一般的麵色似乎微微蕩開幾絲漣漪,輕笑道:“這你也知道?想不到他倒是什麼話都與你說。”

鳳生擺手道:“是他說的才怪……所以,你的六和湯因為少了一味昆侖芨,就沒再配齊過?”

趙元再心下笑道:我並未明言他是誰,你卻又知道了?隨即開口道:“昆侖芨乃仙界至苦,六和湯少了這味養心的苦藥,自是少了靈魂。”

鳳生神色一黯道:“就……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元再道:“我一直要他在冰瀑潭修煉,靈力倒是日益精進,足以護住全身血脈。隻是久而久之……或許寒凝心脈,這才忽而暈死過去,倒不如,取辟寒珠來試試。”

鳳生喜道:“辟寒珠?這可是眼前之物,唾手可得。咱們五位家神,人手一件靈寶,這辟寒珠,可不就是我桃清姐姐的法器!”

說罷,指尖召喚符一拈,微光輕閃,已然焚化。

室內一片寂靜……

鳳生耐住性子,又催動一道加急召喚符,可足足等了能來五個井神的工夫,人也沒能出現。

再看看鎮定自若八風不動的趙元再,鳳生急了。她撲到塌前,俯下身子,將臉龐緊緊貼住岑鸞心口,先是側耳凝神聽了聽,涼津津的衣料滑滑地貼在臉上,沒有溫度,更沒有響動。

絕望之下,自相識那日起,無數活泛的畫麵,閃電一樣劈過鳳生眼前——

岑鸞居高臨下打量著她,玉色的玲瓏麵龐,有些許不耐:“還不扶我起來”;

岑鸞一言不發地走在她前邊,半晌不言語。袍袖卻看似無心地動了動,為她在一步一滑的冰麵上,鋪出一條柔軟碧綠的草徑;

岑鸞身負長劍,一身素白輕袍,俯身到她耳畔,揶揄地低聲耳語道:“明明哪裡都像”;

岑鸞在朵朵煙花的爆響中,袍袖舞動,幽寂的深眸裡,一亮一亮地映著漫天升騰的花火;

扭曲的玄同境裡,岑鸞月華般皎潔出塵的身影,翩若驚鴻,從天而降;

還有,井神肅殺的樂聲當空而下時,岑鸞想也不想,從背後靜靜掩住她的耳朵……

他欺負她,嫌棄她,捉弄她,卻也耐心地傾聽她,忍耐地縱容她,沉默地回護她……想到這樣一個活靈活現的人,躺在這裡死氣沉沉,熱辣辣的淚水“嘩”地衝進眼眶,鳳生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將整張淚痕漣漣的臉埋進岑鸞的胸口,嗚嗚咽咽哭道:“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醒過來,隻要你睜眼,我願意一輩子扮作你丫鬟,無怨無悔!”

“一……言為定。”一道低低的語聲,裹挾著胸腔微微的振動,傳入鳳生耳鼓。

她以為是幻聽,慌忙抬起頭,透過迷蒙的淚霧,對上了岑鸞星夜一樣暗沉的眼眸。她無法置信地看著他:“你……你被我哭活了?”

岑鸞輕咳了兩聲,低低地道:“再不起來,又要被你壓死了……”

鳳生這才發現自己大半個身子都伏在岑鸞身上,她赧然地抹了抹臉,局促地站起身,末了,還胡亂又狗腿地用衣袖揩了揩岑鸞胸前的淚痕。

“好一出生離死彆。”趙元再潤如春水的聲音,伴著幾聲緩慢又清脆的掌聲,打破了鳳生的尷尬。言罷,他探手過去,撫在岑鸞腕間,沉吟道:“這倒是奇了。”看了看鳳生,又看看岑鸞,凝眉深思,不得要領。

——

三人,不,三位神尊,各有所思,正兀自沉默,隻聽一聲巨雷轟鳴,窗子嘩啦爆裂,寒風暴雪驟然侵入。

鳳生連忙上前欲扶岑鸞,卻見眼前這位剛剛死過一次的神,淩厲地化作一道白練,越窗而出。趙元再忙拉住鳳生緊隨其後。

鳳生雙腳落入天井之中,才發現整座丞相府已是搖搖欲墜。凡間冬日少見的烏雲重重壓頂,無數道閃電穿雲而下,雪白的電光間隙,鳳生瞥見岑鸞白袍獵獵,像隻輕渺的紙鳶,滑過重簷,直直落入蘭心的繡樓。

待她和元再瞬移而入,便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太子黑袍散發,握著一柄雪青的長劍,顫顫指住蘭心。蛟妖今則的戰戟,則抵住太子的背心;桃清的洞簫,鎖緊丞相謝運的咽喉;而謝運的雙臂,則箍在蘭心頸間……一時之間,人、神、妖相互製衡,凝住不動,仿佛連空氣都隨之膠著,令人窒息。

一片死寂之中,隻聽岑鸞淡漠地冷聲道:“破!”

四道金芒閃過,除了桃清還立在當地,其餘三人一妖,皆委頓在地,全身癱軟。

桃清整了整一襲湛藍軟甲,颯然地將洞簫彆進腰間,俯身向岑鸞、元再各一拜,人卻眼眸低垂,不發一言。

“桃……”鳳生剛要上前,卻被趙元再瞥來的一道眼神製止。

隻見岑鸞瀟灑地一掀白袍的下擺,飄然入座,細長的眼眸淡淡地看向桃清,低沉的聲音,冷肅中帶了幾分譏誚:

“眼前這群架,我倒是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