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生隻覺被什麼人攥住了小臂,猛地一拉,眼前白光一閃,謝蘭心、太子、見喜,以及籠著一層死氣的閨房,刹那間散了個乾淨。
像是從雲氣中穿過,再次看清眼前晃動的燭光香火,已經又是丞相府的祠堂。
鳳生沮喪道:“不是吧!這就從玄同境裡出來了?”一大團迷霧塞在心裡,不上不下的,太難受了。
岑鸞道:“記好了,出玄同境,也是同樣的心法。”垂著眼,掃了一眼鳳生,又道:“方才要不是我在,一炷香已經過了。”
鳳生暗叫了一聲好險,凝目香火,想再入一段玄同境,好好看個究竟。可法力虛空,無論如何都無法凝聚,身子也像個普通凡胎一樣沉重。
岑鸞輕飄飄丟下一句:“哦,忘了說,恢複法力,也要一炷香時分。”轉身走出祠堂外,深湛的夜空,剛好騰起一片碩大的煙花。
鳳生仰著臉喜道:“岑鸞,快看啊,好多焰火!”
她踮起腳來,整個臉龐明明滅滅,雙眼亮閃閃地望著岑鸞,合掌乞求道:“公子,無所不能的神尊,天界第一美岑鸞,你行行好,送我去屋頂看煙花怎麼樣。”
岑鸞不為所動:“一炷香後,法力恢複自己看。”
“看在我同意你跟著我辦差使的份上。”
沉默。
“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
沉默。
“看在我帶你入玄同境的份上。”
還是沉默
“看在我給你做牛做馬當丫鬟的份上!”
繼續沉默。
“喂!你這人有沒有心啊,一個失去法力的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底層小神,想看個煙花,就這麼難嗎!”
“我跟你說——”她的話隻說到一半,岑鸞原本背到身後的手腕,向前伸了一下,雪月之色的寬大袍袖隨風舞動,仙氣飄飄,煞是灑脫好看。
見鳳生不解,岑鸞瞥了她一眼,伸出的袍袖定定地僵在身側。正暗說一聲笨,想要垂下手腕,就見鳳生嬉笑著嗤了一聲“傲嬌”,伸手抓住了他的袍袖。
緊接著,鳳生隻覺耳畔生風,發根一炸,身子已輕已被岑鸞帶著騰空而起,本想坐在屋頂看看,就已滿足,眼下,卻隱了身形,踏著雲頭,追逐著大朵大朵印滿天際的煙火。
自打中元夜懵懵然蘇醒成仙,鳳生還是頭一回看到張燈結彩的萬裡人間,這會兒穿行在火樹銀花的璀璨星穹,心間的歡喜,膨脹得就要炸裂開來。在一朵赤金色煙花的巨大爆響中,她望著岑鸞月華一樣出塵高潔的側影,大聲說道:“我好開心啊岑鸞!這是我第一次過除夕。”
岑鸞轉頭,幽寂的深眸裡,一亮一亮地映著漫天升騰的花火,他挑了下眉,沒能聽清鳳生說了些什麼。鳳生乾脆一跳一跳地,儘力湊向他的耳朵,開心地道:
“你這麼講義氣,你要是帝君,是我的上司,該多好哇!”
如果鳳生能再蹦高一點,就會看到三界最冷情的仙顏,電光石火的,掠過一絲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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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丞相府的客房,岑鸞坐在塌上,閉目調息打坐,鳳生則頭枕著雙臂,和衣臥在外間塌上胡思亂想。
良久,她輕聲問:“岑鸞,岑鸞?睡著了沒?”
沒有回應。
鳳生捏了個“移”字訣,轉瞬便到了7日前來過的二進院古井旁。
已近四更天,遠處響起零星的雞鳴聲。丞相府雖有新喪,仆役們對家神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人間講究初一封井祭祀井神,三日內不再打水,因而早起的家仆,已在井闌放入竹篩,盛滿糕餅水酒,井台的香爐,也燃了香火。
鳳生兩指拈了符籙,輕輕一彈,道了一聲“去!”,符籙便“轟”地一聲,被搖曳的火苗焚化。
不多時,“撲”地一聲,一縷黛藍的輕煙繞著鳳生遊走,一個嫵媚的,聽得人心頭沙沙癢癢的聲音慵懶地道:“大年初一,起得比雞還早的神,除了我們的小鳳生,還能有誰呢。”
藍煙散開,一個係了條大紅抹胸襦裙,挽著緋色水紗,細腰間插了一管洞簫的美人,光彩照人地出現在鳳生麵前。
鳳生一把抱住她,撒嬌道:“數日不見我的桃清姐姐,怎麼比昨日九重天瑤池裡的仙果子還要水靈。”
井神桃清,虛虛地點著她的翹鼻子道:“瞧瞧這張抹了蜜的小嘴,真真不愧是我們家神裡的團寵。昨日去天庭,少不了要被天帝和帝君,輪著番地誇上天吧。”
鳳生成神的時日雖短,卻因機靈可愛,與一眾家神,打得一團火熱。財神趙元再自不必說,這又颯又美的井神,在她心目中,更是女仙的楷模。據說,但凡井神出現過的地方,她的衣裙、發髻、胭脂、口脂,馬上就會成為女仙們爭相模仿的標板,真的比人間秀坊裡最時新的花樣子,還要流傳廣泛。
鳳生聽到“帝君”兩個字,雙肩一耷拉,垂下頭來:“姐姐求放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這不是被帝君訓得狗血淋頭,打回丞相府,重新辦差來了麼,是以有事勞煩姐姐,明知姐姐難得休沐,還得來叨擾一番了。”她自顧自地說,卻沒注意桃清的眼神飄過她的頭頂,詫異地落在她身後,剛要神色恭謹地盈盈下拜,岑鸞卻用眼神製止了她。
鳳生回身看到岑鸞,很隨意地道:“你醒啦,這是井神桃清姐姐,三界內我最美最親最好的姐姐。”
又轉頭對桃清道:“他叫岑鸞,我也不知道他是尊瘟神還是什麼神的,元再師兄給我打包過來的,左右無事,跟著我先來丞相府轉轉。”
桃清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岑鸞,打趣道:“趙元再這又唱的是哪一出。”
鳳生衝桃清擺手道:“反正,我和他是怎麼牽扯到一起的,三言兩語也說不清。總之,你是天界第一美人,他是天界第一美男,今日你倆站在一處,三界都被你們照亮了。”
桃清笑道:“我哪敢與這位神尊並列比美。小鳳生快說說吧,用召喚符,喚我何事?”
鳳生道:“半個月來,丞相府出了十幾條人命,據說是因為一個丫鬟投了井。可據我所知,那丫鬟卻是服毒而死的。我想問問桃清姐姐,這口井,近日是否出過人命,又是否因井水被屍身所汙,出過寒疫。”
桃清點了點頭,抽出腰間的洞簫,嗚溜溜吹了一段清音。隻見那口幽幽古井,驀地騰起一縷筆直的水柱,落到井闌旁的浮土之上,無聲地融入沙土,僅餘一片洇濕的水跡。
桃清道:“井水落在土上,沒有白沫泛出,也沒有嗤嗤燒灼的聲音,水是無毒的。我方才便是從這口井連通的河川裡來,魚蝦水草也全無異狀。況且,無論哪口井出了寒疫,城隍大人都會立時知會我的。”
鳳生暗道:“難道家丁說了假話?”
看了眼井台上嫋嫋的香火,鳳生眼睛一亮道:“我們看看這水井邊的玄同境,不就清楚了?”
白光晃動,鳳生和岑鸞跟著桃清,入了一片昏暗夜色中的玄同境。
看樣子是在丞相府的花園,月暈籠罩著一輪昏黃的滿月,看月相,正值月半。
井台所在的二進院,掩在乾枯的樹杈間,煞是背靜。
空曠的天井裡,站著一個窈窕的少女,雪青的披風蓋住頭臉,但鳳生還是一眼認出,她是見喜。
見喜好似在等什麼人,手中珍重地緊握著一方疊得板板正正的帕子,帕子裡似乎還包著什麼東西。
正看得出神,隻聽桃清道:“花園那邊有人來。”鳳生那日從井台跟隨小丫鬟四喜離開,恰恰走的便是通往花園的那條小路。是以桃清一說,她便了然,天井裡的見喜,決計不會發現花園那邊的來人。
隔著一堵牆和幾十步路,一個白白淨淨的中年婦人,引著謝夫人,穿過圓圓的月洞門,像是急著趕路,又怕被人聽到似的,輕手輕腳,說話聲音低不可聞。
謝夫人道:“老爺家規清嚴,最忌下人不守規矩,這幾個刁婆子,平日奸猾些,倒還罷了,怎可夤夜聚賭。”
中年婦人道:“這眼瞅著就到小年了,免不了憊懶些。我也是吃了酒,睡得晚,才得了信兒趕來告訴夫人。”
這邊廂,一個驚鴻般的身影,越過牆頭,輕輕落到見喜身邊。見喜急急地跑過去,月暈剛好被風吹開,滿月的清輝灑向來人的臉。
鳳生倒抽了一口冷氣,看向岑鸞:“果然,太子和見喜私情……”
太子道:“喜兒,你還是來了,我還在擔心,你看不到我留下的書信。”
誰知,見喜卻忽然頓住了腳步,惶急地四下裡看了看,驚疑不定地開口道:“你是誰?”
話一出口,不僅鳳生和岑鸞愣住了,就連太子也愣在當地。
就在這個當口,隻聽謝夫人短促地叫了一聲:“王媽,給我捉住這個不知檢點的東西。”
太子看都沒看見喜一眼,矯健地翻身過牆,人已消失不見。
王媽利落地衝過去,將見喜撲倒在地,廝打間,隻聽見喜嗚咽道:“王媽救我,看在小姐的份上……”
那王媽倒是有把子蠻力氣,幾下便將見喜扭走。
鳳生尚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一個看起來有些麵熟的丫鬟,一邊四下裡張望,一邊從地上拾起了一隻玉鐲。鳳生看得分明,那鐲子,正是方才王媽與見喜扭打時,從見喜手中的帕子裡掉落的。
而這個撿鐲子的丫鬟,因為麵目沒有哭腫,鳳生險些沒認出,她就是小年那天,給死去的見喜燒鐲子的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