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樹屋地下室,沒有任何活人的氣息,不久前還新鮮著的屍體都成了白骨狀,包括那個仿佛睡著了的園丁。
“也許我該叫你園丁先生?”舒嵐望向那張明顯屬於「岑路」的臉。
小老虎在舒嵐懷裡歪著頭看向他,他便低下頭對著小老虎解釋道:“很簡單不是嗎?因為岑路太弱了。弱到不可能控製這麼一大片在冬季沉睡的森林。他充其量隻能控製有生命特征的植物,像是那個被他緊緊摟懷裡的蘑菇,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控製,而是催化……不然,他怎會遠遠見我的同伴離開後才來找我,兩個普通人他都要拆散開來解決,而且需要引誘到樹屋之中才可以……總之,就是太弱了。”
侃侃而談間,舒嵐選擇性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著了岑路的道兒,不過他已經合理地將這一切歸咎於擔心那個倒黴上司——關心則亂嘛。
“至於園丁先生嘛……”舒嵐舔了下有些乾燥的嘴唇。“我承認有猜的成分。”
主要是那棵大樹太詭異了。
一棵成了空殼的大樹,為何有著自主意識?為何需要吸取人類的血液?又為何假意被岑路控製或催化?又或許,大樹並不是裝作被控製,它確實被控製了,隻是做出的事情也同樣出自它的本能——例如岑路讓它綁住人類吸血,那也是它想要做的事,岑路隻是催化了大樹的能力罷了。
而當下這個加強版「岑路」的出現,倒是解開了舒嵐的某些疑點。
加強版「岑路」應該是可以通過讓失去生命力的植物吸收自己的血液來控製它們,像是把自己的生命力分享給它們一般,讓失去生命力的植物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這種方式會損耗掉大量的血液,所以就需要從他人身上汲取生命力,而像大樹一樣的植物,可以為他吸收彆人的生命力,也就是血液。
舒嵐回想地下室之中,和自己一樣綁在樹根上的夥伴們:那個屍身完整飽滿、園丁打扮的男人,就顯得尤為突出——這樣猜測,十有八九是準的。
而唯一剩下的疑點就是:園丁和岑路的關係。
園丁這樣一個能力強大的人類為何會被綁在地下室,受製於隻會捧著蘑菇暈暈人的岑路呢?
以及園丁的能力究竟是什麼,為何他又可以俯身在人類的身上?
加強版「岑路」沒有否定,仿佛默認了園丁的身份,隻是安靜地打量舒嵐。
“也許你不介意回答我一個問題?”舒嵐發出禮貌得體地提問。
“你說說看。”
“你為何之前不……”殺掉岑路。
是舒嵐自己停住了發問,他捏著小老虎的爪子,就是在地下室中扇了岑路那巴掌的爪子。
「因為他流血了……」舒嵐在心裡給出答案。
血液是他的媒介,他隻有通過血液才能控製生命力在他之下的生物。
這句答案,舒嵐在心裡給它打了萬分之一的誤差。
他相信這就是結論,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小老虎讓岑路受了傷流了血並處於一個較為虛弱的狀態,所以才給了眼前這個「加強版」出現的機會。
加強版「岑路」並沒有理會舒嵐話語的戛然而止,他漫不經心的站在月光下,似是在耐心等待舒嵐續上他的問題。
“我為什麼不殺掉岑路?”他輕聲道。“嗬。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早殺掉他。”他操控著樹枝結成一個像椅子一樣的方形物體坐了下來,一副要促膝長談的表現。
“你真的很聰明。如果我們是同伴的話,到是個好事。”
舒嵐扯著嘴角笑了笑,回應他的誇讚。
“我叫……你可以叫我園丁。我確實是樹屋的園丁。”似乎是身份塵埃落定,「加強版」岑路——也就是園丁的表情輕鬆了許多,也看起來冷漠了許多。“岑路那個蠢貨,和你提了先驅的事兒。”
舒嵐沒有回應。
“但我猜你根本不知道先驅是什麼。”園丁的語氣很是篤定。“但你卻通過那簡單的幾個來回,猜出了自己的能力……以及我們的能力。每一個先驅,都要花費很多精力搞明白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麼樣的進化,甚至花了很多精力也搞不明白。”
“你們都是……先驅?”看園丁有著交流的欲望,舒嵐也大膽地發問。
“嗯。”園丁輕哼了聲算是肯定。“他要早知道一些。我們算是朋友,也是老板和員工。他得到或者說了解了自己的能力後,有些……不一樣,或者說更極端。你應該看得出,在這麼個遠離人煙的地方建民宿,岑路其實是很討厭和人接觸的……然後他變得厭惡人類,甚至想殺人……第一個下手的就是來樹屋附近冰釣的遊客。”
“然後他把屍體丟進了樹屋的地下室。”
“剛才我說了,我們算是朋友,比其他的員工要更親近一些。他就告訴了我。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我也有了某種能力……然後他告訴了我關於先驅的事情,這是他從網絡上得到的消息。”
“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也被綁在了樹屋的地下室。”園丁仿佛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表情有一絲痛苦。“我就知道了我的能力究竟是……”
舒嵐搖搖頭,抬手示意園丁先停下。
“或者我們可以換一個故事。”舒嵐停頓了一下,開口道。
“這間樹屋屬於一個喜歡植物的園丁,他雇用了左右逢迎、愛說愛笑的岑路作為經營者,而園丁隻需要每天伺侯花草樹木。然而有一天,園丁發現自己可以成為植物,他可以抽取自己的意識放在植物上麵,然而,這需要源源不斷消耗他自己的生命。園丁和岑路確實是朋友關係,兩人便一起在網絡上尋找擁有特殊能力的同類,於是他們……”舒嵐沉思了一下。“找到了一個秘密論壇,得知了先驅的事情,並通過論壇的某些幫助,了解了如何驅使自己的能力。”
園丁沒有答話,隻是垂目聆聽著。
“然後,也許你們在實驗自己的能力是嗎?然後某一次……你發現你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了對嗎?你的意識。是在那棵大樹上對嗎?”
“啪啪啪。”園丁鼓掌了三聲。“精彩的推理。”
“那棵大樹快死了。”如果仔細聽,園丁的聲音中還是有一絲憂傷的。“可能今年冬天太冷了。”
“所以你就需要血液、需要生命力,你發現控製植物的時候可以去抽取人類身上的血液作為生命力。岑路幫你綁來人,你來抽血。”
舒嵐沒有接著說下去了。園丁也是個聰明人,他擔心透漏太多自己的猜測,反而讓園丁更多地掌握自己的能力。
在園丁和岑路之間,園丁是占有支配權的那一個,岑路更像是一個工具。
也許,園丁最初是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的,但是他的身體生命力太滿了——一個生命力滿溢的個體,反而讓園丁無法控製。也許他能力的鐵律就是,意識是從上往下走的,一棵無論如何也不能恢複飽滿生命力的大樹,隻能附身到一個失血過多垂危的生命上。
小老虎那一爪子,給了俯身在大樹上的園丁抽取血液的機會,也給了他控製岑路身體的機會。
而樹屋裡的那些屍體,可能都曾經作為園丁身體的備選。
也包括舒嵐他自己。
園丁站起身,假意拍拍灰,那結成椅子的樹枝便散開來爬向舒嵐。
舒嵐隻來得及將懷裡的小老虎放在地下,那樹枝便暴漲,瞬間將他團團包裹住,像蛛絲一般,纏繞著蜘蛛的獵物,隻給舒嵐露出了一張臉的空隙,讓他看、讓他說、讓他呼吸。
園丁走過來,站得離舒嵐很近,認真打量著他。
“其實我很中意你這軀體。所以在感受到你的虛弱時,我就收回了束縛的力道。”話語間還有一絲溫柔。
舒嵐確實長了一副正人君子樣的好相貌,除了有些四體不勤之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好軀殼。
“但我沒辦法控製。”霎時,他的語氣冷了下來。
“你這麼聰明,該藏些心思。也許你就能夠成為我的下一個,朋友。”說完,沒等舒嵐回應些什麼,那樹枝便遮住了他的視線,隻有縫隙中還能透出空氣讓他呼吸。
舒嵐感覺到自己在移動,似乎是樹枝在拖著自己懸空向前進,這感覺還挺像在被一棵樹公主抱向前走——舒嵐還有心思在心裡打趣自己。
但是他知道自己八成是要栽了。
之前和岑路的溝通中,雖然覺得他古怪,有些敵意,但並不十分凶悍,所以還抱有幾分勇氣和僥幸。
但園丁這人,絕對是個狠角色,是真正狠辣的那個。樹屋裡那幾條人命,大抵都該算在他的頭上,岑路頂多算個幫凶。
舒嵐在內心盤算自己還有幾分活路。
思考間,舒嵐突然感到身上不同位置都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無數根細針紮進皮膚之中。
「不是吧,又來。」
舒嵐意識到,剛剛園丁控製森林流的血是要從自己身上找補回來了。
但同時,他又有點樂觀,如果園丁將自己當作血袋,是不是也能說明他會多留自己活一段時間,每天抽個400cc,怎麼也能抽幾天對吧……
能的吧?對於自己的身體素質,舒嵐並不樂觀。
舒嵐仍然被樹枝包裹著前進,但他的大腦沒閒著——他試圖去尋找一種更強硬影響其他生物的辦法。如果植物可以受到自己的影響、並且自己也能夠感受到動物的情緒和轉變,那是否證明,自己也可以主動去影響、暗示甚至控製動物?人類自然也在動物的範疇內。但如果要以大腦袋複雜程度來判定這事情的難度,那麼人類自然是最難被控製的。
但是他摸索不到辦法,也得不到反饋。
如果暗示自己的身體去影響其他生物,來讓它主觀去選擇是否順應這種被動影響,那麼又要釋放什麼樣的信號才能主動去影響目標呢?
舒嵐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團亂,如果他的四肢沒有被束縛住,他真的想一邊啃手一邊蜷縮成一團,讓血液都集中在大腦之中……
但他不能。
他幾乎已經要認命,萬一自己瀕死的狀態能觸發某種小概率事件,就像那支玫瑰——
那支玫瑰。
如果靈感迸發有實體,那麼此時,舒嵐覺得自己腦內大概是經曆了一場爆炸。
園丁燃燒自己的血液和生命去控製幾乎沒有生命意識的森林,是因為森林中每一棵樹木的意識都因為寒冷的冬季而微弱到了極致——那麼如果,自己能喚醒這片森林的意識和生命力,就像對那支玫瑰做的那樣,是否就可以讓它們擺脫園丁的控製,亦或是給園丁控製森林造成阻礙、提高難度?
舒嵐覺得可以試試。
雖然他還沒想好怎麼去試。
總不能祈禱吧?但是他現在做不出雙手合十的動作,就算祈禱,效果會不會大打折扣呢……
他在回想,去回憶玫瑰恢複生命力的那一天,自己做了什麼?
似乎,隻有惋惜——甚至都沒有歎氣、更彆提難過流淚。
難道就隻是惋惜的情緒,就能讓玫瑰恢複生命力麼?
他當時又想了些什麼呢?是遺憾一支玫瑰,有一個不上心的飼養者、在一個不被期待的成長環境中,仍然努力去汲取水培土壤中的養分,但仍然被一場莫名的、不該出現的寒風折斷了脊梁——隻因他人的粗心大意。
那森林又有怎樣的感受呢?是在北方寒冷之地紮根的艱難?還是每逢冬季都要沉睡一些時日再迎接春天的——雀躍?也許森林的沉睡是一種饋贈?是成長之中難得的歇腳?
那該是怎樣的情緒呢?
總不能像在法定節假日睡懶覺被叫起來加班的打工人一般,內心充斥著不甘不願和憤懣吧。
應該不會吧。
但舒嵐覺得,如果將他自己代入到森林之中,他就是會這樣開始發起床氣的瘋。
舒嵐在樹枝包成的繭中幻想著自己是一片在冬眠時被吵醒的森林,而層層樹枝之外,圍繞著湖泊的茂密森林在冷清的月光下,漸漸抽起嫩綠的枝芽。
一夜之間:春天到了。
舒嵐感覺包裹著自己的樹枝逐漸鬆散開了,卸了力氣。
他被樹枝放在了湖邊,距離那座樹屋隻有不到百米,而那些樹枝也被收了回去,消失在了翻起的土壤之中。舒嵐不自覺打了個冷顫,單薄的衣服在這寒冬之中起不到多少保暖作用,再加上失掉些血液帶來的眩暈感,更讓他覺得那冷意是從骨頭縫中散發出來的。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樹枝再回來充當一下被子。
園丁不見了蹤影,也許他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自己失去了對森林的控製權,索性就不管舒嵐,離開了這裡——畢竟誰也不知恢複了生命意識的森林,會做出什麼反應。
就在舒嵐放鬆了警惕,也幾乎失去了意識的時候,一條粗壯的枝條從湖中破冰而出,纏在了舒嵐的腳踝上,將他拽倒在地麵,還未等他感受到撞擊的疼痛,便將他拖進了剛剛穿透的冰洞之中。
而那時,僅還殘存一丁點意識的舒嵐隻有一個想法:這次是玩完了。
在舒嵐的視力所及之外,那冰層下的湖泊之中,是無數枝條在飛舞——是來自樹屋的那棵大樹,它的樹根幾乎盤桓在整片湖泊之下。
它仿佛泄憤一般,故意將舒嵐拖進湖泊深處,那裡黑暗而靜謐,仿佛一個屬於另外世界的深淵。
舒嵐在冰冷的湖水之中,緩緩閉上眼睛,肺收縮帶來的疼痛幾乎被寒冷麻痹掉了,他放棄了本能,卸掉了全身肌肉的力量——俗稱放棄抵抗。
然而就在他完全閉上雙眼、失去意識之前,在睫毛的縫隙中,他瞥到一絲藍色的光,就像是珍珠折射出的晶瑩光輝,在這黑暗的湖水中搖曳,劃出一道又一道曼妙曲線,向他靠近。
似在做夢,夢中有一雙比湖水還要冰的手托著他的身體,帶他鑽出冰麵,四散的冰碴掉落在來者有著珍珠光輝的皮膚上,皮膚下的血管是淺藍色的,而剛剛托著他軀體的手能輕易撕碎大樹的根莖,輕擺的尾鰭能扇出水波震碎整片由樹根結成的牢籠……
總之,怎麼感受,也不屬於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