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沒有看出舒嵐的窘迫,男人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隻是由於沒了頭盔和麵罩保護,他的耳朵和麵頰被雲鯨市冬日的寒風吹出了一層薄薄的粉霧。
“請借一步說話。”他伸手指向廣場一側的長椅,然後率先邁步走了過去。
舒嵐看著男人高大的背影,雖有疑惑,但也快步跟了上去。
從爆炸開始——甚至更早一些的時候,舒嵐覺得自己就被籠罩在一種焦慮、恐慌的情緒裡,他以為是自己出於本能對未知事件產生了應激情緒,以及身體勞累、精神緊繃的疊加作用。
但就在剛剛,在濃厚的焦慮恐慌中,他感受到了一絲喜悅的情緒,這絲絲喜悅情緒並不是來自於他自己,而是突然間就出現於他的感知之中,像是幽深的海麵突然泛起一絲淺金色的漣漪,又緩緩蕩漾開。
男人示意舒嵐坐在長椅上,自己則站在了一旁,他的站姿和走姿一板一眼,腰身挺拔,步幅和步頻都很規律。
舒嵐也沒和他客氣。
見舒嵐坐下來,他便開口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樺國應急總指揮處的行動大隊負責人:翁青槐。”
應急總指揮處,舒嵐當然不陌生,畢竟自己團隊在做的工作就是這個指揮處委任的,但之前溝通的,大多是總指揮處的文職技術人員,他還是第一次聽說行動大隊這個部門——不過,他知道的是,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兒,才能讓稱得上負責人的這位翁隊長親自來找自己。
看出了舒嵐的疑惑,翁青槐從衣服內側夾層中,掏出一張對折的紙遞給他:是一張蓋了公章的公文,很老派的做法。
舒嵐快速的瀏覽了一遍,大致意思就是:臨時委任信息研究所的首席專家舒嵐及其團隊作為樺國應急總指揮處行動大隊的信息顧問小組,其分析成果直接與行動大隊負責人翁青槐彙報,算是翁青槐的下屬組織,但同時又給予了舒嵐本人相當大的話語權以及決策權。
舒嵐看完了公文的最後一個字,並確認了一下公章,然後小心將其對折收好。他知悉了翁青槐的來意,同時也解開了被困時的疑惑:怪不得爆炸發生不到10分鐘,這組「救援人員」就趕到並安排了穩妥的救援方案,敢情目的就是來找他指派工作的,順路營救了一把。
“翁隊長。”舒嵐朝著自己的臨時上司翁青槐點頭示意,意為自己了解了當下的情況並接受了公文中的委任安排。
“這次爆炸襲擊,我們提前獲得了一些情報,但是……”翁青槐停頓了一下,沒有過多解釋。“抱歉。”
不同於舒嵐團隊的工作方式——用網絡信息分析來發現風險事件或人物,翁青槐所帶領的行動大隊自有自己的一套情報來源。
在今日淩晨,他們得到消息,城郊有個爆破公司丟失了一批爆破火藥,本來是用於六環外一個廠房的爆破工作的,但是爆破的工人發現倉庫的火藥丟失了。翁青槐緊急協調了全市的武警力量,去緊急排查可疑人員,並重點搜查私家車輛、公交地鐵等交通工具。但沒想到的是,可疑人員會通過步行的方式將炸藥從六環外帶到五環的一個科技園,在寒風中步行了幾十公裡。
等到翁青槐追蹤到偷竊炸藥的人時,已經來不及製止了,隻能眼看著爆炸在高新產業園發生。
伴隨這句歉意,舒嵐的感知中又增添了一份愧疚情緒,不知是翁青槐的歉意太過於濃厚還是其他,這平淡沒有起伏的字句竟顯得分外真誠。
“這個人就是投置炸藥的犯人,我們已經把他控製住了。”翁青槐又遞給舒嵐一個檔案袋。
舒嵐拆開檔案袋,看著照片上的人,皺起眉。“我們研究所的員工……於辛,這名字我有些印象,是被辭退的。”
還要多虧秦佑安這個八卦王,曾在舒嵐耳邊念叨過其他組前一陣辭退了個員工——這在他們這種研究內容比較敏感的研究所中是很難遇見的。
“方便問一下辭退原因麼?”翁青槐問道。
“當然,我不說你也會查到的。他試圖販賣研究所的科研結果,因為隻是苗頭,所以我們隻是給予了辭退處置,沒有起訴。”
“了解了,這個人會由總指揮處進行處置。如果你想到什麼有關的信息,可以隨時和我說。”
舒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
“最近的事兒都太怪了。”拍拍褲子上的灰,舒嵐站起身,與翁青槐麵對麵,微微仰頭看向他:“我的團隊算上我總共六個人,雖然技術上可以接受移動辦公,但是希望組織可以提供一個安全的辦公環境。”
研究所因為政府資助的關係,服務器以及核心數據都被秘密保存在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臨時的測試數據也都在那幾台電腦中被安全帶了出來,就算秦佑安和舒嵐的電腦都有一定程度的毀損,但是硬盤還在就一切好說。
所以,雖然研究所炸了,但是隻要研究員們還在,就可以隨時開始工作。
“另外,信息模型分析的誤傷率雖然還沒有達到我的要求,但是已經可以正式投入使用,我的團隊會基於模型調取的信息去進行二次人工篩查,作為降低誤傷率的兜底。”舒嵐看向不遠處聚在一起,在臨時帳篷休息的組員們,抿抿嘴說道:“我知道時間緊急,但是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傷,所以正式工作從明天開始,不知是否……”
翁青槐點點頭:“我安排了三組隊員,會陪同各位成員收拾行李,明天開始希望大家能做好長期封閉作業的準備。舒先生……”
“叫我舒嵐就好,翁隊。”
“舒嵐,此次事件,國家已經上調到了最高風險等級。感謝你們的配合。”翁青槐的聲音不高,但卻讓人不自覺地肅穆。
最高風險等級,對於這幾個字,舒嵐還是知道其分量的——但他心裡也清楚,他也隻是窺得一角,剛剛掀開黑布的邊緣罷了,而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男人,又究竟能給他多少信息,又讓他參與多少,舒嵐不確定,但既然身處其中,就隻好隨機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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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時間的休整後,舒嵐將情況都同步給了他的組員。
舒嵐的團隊分為兩個小組,一部分是技術型,負責搭建信息分析模型、數據庫的優化,由白樺和兩個較為年輕的技術研究員負責,另一部分是人工分析處理,有點類似於情報部門,擅於將網絡信息進行排列重組,得出有效結論,由舒嵐直接帶隊,帶領兩個國科大的信息安全高材生,一個是剛剛畢業、差一點就被國/安招攬的天才少女邱林林,另一個就是已經被舒嵐捶打一年的秦佑安。
舒嵐和白樺定好了穩妥的模型優化方案,便決定兵分兩路,分開作業,由白樺帶領兩位技術研究員前往總指揮處進行模型優化,而舒嵐帶領兩位頭腦發達四肢也強健的小朋友……
“不行,雖然你們並入了行動大隊,但是作為顧問小組可以留在總指揮處的基地,不需要隨隊外勤。”翁青槐聽完了舒嵐的決定,斷然拒絕。
舒嵐微微挑起半邊眉毛,指了指自己和身後站著的秦佑安和邱林林:“軍校生,全優畢業。”
翁青槐打量了下秦佑安和邱林林,沒說什麼,隻是猶疑的目光在舒嵐身上來回掃蕩了兩圈。
感受到了翁青槐的不信任,舒嵐挺了挺腰板,剛要開口。
“舒哥,要不你就算了吧。”秦佑安撓撓頭。“誰不知道你當年從國科大畢業的時候,在體能類學分上下了狠功夫才勉強……”感受到了邱林林勸阻、關切的目光,秦佑安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收到了舒嵐回頭飛來的一記眼刀,才適時閉了嘴。
“時間緊張,翁隊,網絡上的信息分秒間千變萬化,我們需要同步。”舒嵐目光堅定地看向翁青槐,試圖用自己的真誠和決心說服他。
翁青槐偏頭躲過了舒嵐的注視,沒有反駁,也沒說什麼其他的,算是認可了舒嵐的安排。他讓手底下的一組人帶著白樺小組三人,另一組人帶著邱林林和秦佑安去做封閉作業前的準備休整,他倆都住在高新產業園附近的一個小區。
像老父親一樣送走了團隊中的成員,舒嵐鬆了一口氣。
突然間的鬆懈帶來的並不是輕鬆愉悅,而是一股焦躁感,張牙舞爪地衝進舒嵐的大腦。太陽穴的神經飛快跳動,連續的熬夜和血管噴張的強壓讓舒嵐的雙眼變得通紅。
舒嵐摘下眼鏡,收進羽絨服的內置口袋裡,用暴露在寒風中冰涼的指尖 緩解著太陽穴和眼睛的脹痛感。但是那股焦躁感卻一直盤桓在他的大腦中,讓他咬緊牙關,身體也不自覺的顫抖,像是被凍得夠嗆。
舒嵐深呼吸,試圖從規律的呼吸中找到對情緒感知的把控。他一向是個情緒穩定、自控能力超絕的人,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情、甭管好壞,都很少能影響到他,學生時代,好多人就說他是個人間機器,冷靜但不冷漠。
但是,這次卻無法。
皺緊眉頭,他感覺自己的心口處像是攢著一團火,無處發泄,腦中也仿佛在進行著一場戰爭,爆炸聲接連響起,塵土飛揚、滿地殘桓。
但讓舒嵐感到疑惑的是,這些情緒不是從他本身產生的,像是從他處獲得的,就如同一群人把無處安放的垃圾情緒都傾倒在他的腦海裡。
舒嵐閉著眼,試圖梳理在自己腦內混戰的情緒。突然間感覺肩膀一沉,被一團溫暖氣息罩在了裡麵。
睜開眼,他看見自己肩上披著一件寬大的外套,隻穿著貼身作戰服的翁青槐站在他麵前,身後是一輛套著普通牌照的軍用吉普車,駕駛位的車門還開著。
車內暖氣很足,舒嵐套著兩個外套,像個球狀物一樣端坐在副駕駛。
“不冷了,外套可以放在後座。”翁青槐用餘光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舒嵐。
舒嵐仿佛一個得到指令的機器人,快速地把外套從自己身上扒下來,團成兩團,在安全帶的束縛下,艱難地回過身將衣服放置到後座。
又是那股愉快的情緒——舒嵐在轉身的姿態中愣住了片刻,自然錯過了翁青槐眼角一閃而過的笑意。
翁青槐沒有開導航,隻是順著高速路一路向北往城外開,窗外的景色從辦公樓、居民樓慢慢過渡成了荒蕪、被積雪覆蓋的平原和山峰。到了雲鯨市六環外,高大的吉普車從一個高速站拐下來,走起了更窄、更荒蕪的道路,這種小路上的積雪還沒有清理,兩邊是矮矮的自建房,大門緊鎖,也不知有沒有人居住。再過了幾裡地,自建房也沒有了,變成了樹林。
而舒嵐,在副駕駛座位上補眠了一路,顛簸的路況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優質睡眠,有彆於之前的焦躁恐慌,此時他被一種愉悅舒適的情緒包裹著,精神狀態極度放鬆。
可能是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熱了,舒嵐皺皺眉,睜開眼,瞥見車窗外幾近荒蕪的景象,舒嵐有種「自己不會要被賣了吧」的可笑錯覺,他揉揉眼坐直身子,轉頭看向身旁的「疑似人販子」。
“我需要先辦點事情。”聽見動靜,翁青槐率先開口。“剛剛,我們的人收到情報,說北部山林區這兩天有多起途徑車輛人員失蹤的情況。有拉貨進城的農戶,還有去野釣的人。目前沒有直接證據表明異常失蹤的情況和「風險事件」有關,我隻是去看看情況,有可能是單純的劫道或是意外。”
翁青槐的聲音冷漠而溫柔,像是在冬天午後,坐在飛馳的車裡時透過車窗照在身上的陽光。
舒嵐望向前方,車輛行駛在一條不算蜿蜒的小路上,左邊是高大的樹木,右邊倚著一座不算高的小山,仿佛世外桃源,說是路,其實就是被前車壓出的車轍罷了,有些顛簸,沒有換雪胎的車輪有時還會打滑。
舒嵐不自覺地分析著翁青槐剛剛說的情況,猜測這失蹤情況和「風險事件」會有幾分關聯。
突然,車頂發出一聲脆響,車子的每片窗子都被一片雪白覆蓋了。
翁青槐踩下刹車的同時,伸出右手擋在了舒嵐身前,防止他撞向前方。
是一灘雪掉落覆蓋在了車頂。不僅如此,儀表盤閃著紅燈,顯示胎壓也有些問題,可能是輪胎有裂縫。
翁青槐解開自己的安全帶,打開車門,等車門帶下來的雪落下去,才下了車,在冷空氣鑽進來過多之前,他快速關上了門,隻留下一句話:“你在車裡等著。”
雖然翁青槐沒看到,但是舒嵐仍舊點點頭,然後安靜地坐在車裡。
時間沒有過去很多,秒針隻走了表盤兩圈左右,但車外毫無聲響,安靜得過分,車窗外的雪也沒得到任何處理。
舒嵐看不見車外的情況,主駕駛位那邊的窗戶就算沒了雪的覆蓋,也有著蒙蒙霧氣,隻能隱約看到方寸景象:一片昏暗的樹林。他解開安全帶,探著身子,伸手按下翁青槐那邊的車窗,衝外喊道:“翁隊?”
沒有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