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道:“我儘快,再給我些時日,絕不拖累你。”
雖然封印解除已過七日,七日內崔嵬並非日夜躺在空架子裡作壁上觀,頭一日他試圖凝聚劍氣,卻不成。
緊接著二三日過去,重峽峰靈氣充沛,他才得以凝聚一絲劍氣,但憑那一點,勉強能與尋常劍器師過上一兩回合。
恢複靈體之身,目前不足以維持。
劍靈形成之初,憑原先鑄造材料的靈性,鑄造者傾注的心血方有機會誕生。
但到中後期,它們光靠這兩點不能夠形成靈體和化形成人,隻有不斷通過吸收天地靈氣,助長自身。
譬如問淵劍經過千年歲月沉澱,方有如今的修為和成就。
問淵劍雖排七大名劍第二,名次在崔嵬魔劍之上。
單論二者單打獨鬥,崔嵬魔劍作為無主之劍,不曾受過約束,對靈力收放自如,比起問淵劍認主過,無疑占上一大優勢。
但五百年前劍塚一役,武晴也和問淵劍聯手對抗崔嵬魔劍,起初勉強與之打成平手,如若崔嵬沒有身中武晴也的精血,此戰他必勝無疑。
隻不過那次崔嵬被重創後,修為竟如一口枯井一般,一滴泉水也無,如今連幻化靈體都成奢望。
堂堂魔劍,竟然淪落到這種境地。
回望過去,他瀟灑之時以人形為多,頭戴笠帽,踏歌雲行。
冠上魔劍一名,麵對恨不得將他誅殺或馴服的名門正派,他便以本體現身,戾氣外放,將其痛打一頓。
殊不知一襲白衣的阿魏,清逸優雅,優遊自適,和無惡不作的崔嵬魔劍居然是同一人,反差如此之大,任誰都不會把他們關聯在一起。
崔嵬無可奈何,卻是一笑置之,放平心態。
連第七名劍無歸劍都不知曉內情,遑論圍剿他視他為一生勁敵的問淵劍。
崔嵬這人,自在逍遙,不愛執著,除了一件事。
六百多年前,他殺上名劍閣,討伐宸冰之主,隻為被宸冰劍斬成兩半而消失的無歸劍。
經此一遭,他震懾無數相劍師,重創名劍閣,卻引來平原門和問淵劍的注意,故此才有五百年前劍塚一役。
當下已是季冬十二月,武嶽城銀裝素裹,昨夜大雪紛飛,青板石地堆積厚雪。
今早放晴,卻仍無一絲暖意。
名劍閣與平原門相約之日就在今天,有貴賓遠道而來,長平街一早便有人掃雪,開闊出一條可供馬車行走的寬闊通道。
鑒月樓一切準備就緒,敞開大門靜待。
院門前,走道兩旁各站一排玄衣弟子,端正而正式。
三位玄衣人佇立中間,最中間那位麵目和藹卻不失肅穆的玄衣男子正是平原門掌門諸葛正,左側站著羅商廉,而右側那位十八歲的玄衣少年便是掌門親傳弟子元君霄。
可一旁卻不見問淵的身影,三人已候須臾,直到有弟子彙報名劍閣的車馬隊將至。
忽聞馬蹄聲起,諸葛正目光往前,一輛裝潢華麗的駟駕棧車徐徐駛來,後有數名侍衛騎兵緊隨其後,聲勢浩蕩。
馬車戛然而止,侍衛搬來轎凳,卻聽車內傳來一陣肺中帶痰音的輕咳,隨後幾聲細微喘息。
一隻年輕人的手掀開帷裳,先行下來的是一位身披白色大氅的少年。
少年麵如冠玉,體態端莊,長身玉立,如若雪中的挺拔青竹,頗有君子風範。
少年伸手扶住隨後下車的老者,約莫古稀之年,白發蒼蒼,他身著灰色貂毛大衣,加之咳嗽,略顯孱弱。
輕咳完畢,他站直身軀,瞬間孱弱之態儘無。
諸葛正此時上前,拱手道:“張閣主遠道而來,平原門蓬蓽生輝。”
老者笑吟吟道:“諸葛掌門,彆來無恙。”
兩人年紀雖差不過二十歲,皆為宗門之主,但論輩分,名劍閣閣主張丘之高於諸葛正。
說罷,張丘之又輕咳幾聲,見諸葛正麵露關懷之意,便道:“天一冷老毛病便犯,無恙。”
諸葛正攤手指引往院裡:“既如此,還請張閣主移步鑒月樓。”
鑒月樓並非單獨一座樓,而是偌大園林內的一座高樓。
昨夜落雪,園林一片白茫,結有薄冰的溪流此刻緩緩流動,邊上的假山枝椏覆上一層厚厚白雪,過眼之處,一磚一瓦皆成美景。
張丘之和諸葛正走在最前麵,名劍閣和平原門其他人緊隨其後,元君霄身在後方,正欲拔腿而去,卻見與張丘之同乘一輛馬車的白衣少年仍在,沒有緊跟其上的意思。
元君霄作為東道主,自然知曉他的身份,一甩披風,揖讓道:“張公子請。”
即便是讓禮,仍然看出他舉手投足間的優越和傲然。
白衣少年清眸望向他,一言不發,往園林內走去。
今日鑒月樓不接待外客,這一行人穿堂而出,一路賞景,行至鑒月樓內。
裡麵布置古典莊雅,簷下竹簾垂落,香味清淡的倒流香彌漫在空氣中,並不喧賓奪主,樓裡設有火爐,便是輕風攜冷意吹過,也不覺得寒冷。
兩排紫檀座椅整齊排列,眾人落座後,仆婢為其端上清茶和果子。
諸葛正坐在張丘之正對麵,抹去茶碗的茶沫,對他道:“張閣主,鑒月樓上好的碧螺春,還請賞光。”
張丘之端起茶碗,水中漾著數片茶葉,茶葉翠中透褐,湯色嫩綠青翠,端近一嗅,便覺柔嫩芬芳,其滋味定然不凡。
他淺飲一口,入口甘醇,讚歎道:“的確是茶中佳品。”然後他又道:“老夫本無飲茶習慣,頭一遭飲碧螺春還是早些年在神都,那時鳳昔公主正值年少,卻已有神人風采,她喜愛品茶,賞賜老夫一盞碧螺春,公主賞賜佳品,老夫豈有回絕之理,當即飲下,喜不自勝,就此迷戀品茗。”
鳳昔公主喜茶之事,神都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除了此雅事,公主還喜好其他雅致之事,譬如聽雨、下棋、鬥術。
卻聽張丘之話鋒一轉:“提及鳳昔公主,老夫還有一言。公主為名劍大會一事籌謀良久,與老夫書信多次,可謂操碎了心,大會將近,老夫身為名劍閣閣主,輔佐其右,更要儘心儘力,為此特來武嶽城商議此事,還望諸葛掌門也願參與其中,提議一二。”
諸葛正道:“張閣主為公主大業殫精竭慮,未雨綢繆,世人無不敬佩,作為臣子,是該儘心儘力,平原門定當竭儘所能。”
張丘之擱下茶盞:“你我言行皆代表鳳昔公主,今日公主雖未到場,但心意已到,不如便以公主喜好雅事作為決定名劍大會兩個場次在何處?”
諸葛正抬眉道:“還請張閣主賜教。”
張丘之一笑,隻道:“姑岸。”
坐於一椅的白衣少年起身走上前,一揖道:“弟子在。”
張丘之道:“此人名作張姑岸,為名劍閣年輕一代最優異的弟子,也是老夫引以為傲的親傳弟子,今日一同前來,便由他替老夫代行,莫要看他年紀輕輕,姑岸乃閣內翹楚,雖為相劍師,但念力絕不差給劍器師,還望諸葛掌門不要手下留情。”
“自然不會。”諸葛正言笑道,目光看向張姑岸,方才進門未仔細瞧,如今一打量,卻見這位白衣少年不染纖塵,氣宇不凡,宛如天上謫仙,他道:“名劍閣出此奇才,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諸葛掌門謬讚。”張姑岸淡聲道。
他聲線如木舟泊水,平穩無波,亦如玉璧交擊,輕盈溫潤。
“少年郎不必自謙,”諸葛正抬手,轉向張丘之道:“不如我也擇一名平原門年輕弟子與他切磋,張閣主意下如何?”
張丘之點頭:“如此甚好,既是切磋,點到為止,鑒月樓雪景迷人,不如就在院內鬥術,一較高下。”
諸葛正便看向隔著四人之遠的元君霄,示意他上前。
元君霄沒有落座,身立於平原門那一列椅座後,得諸葛正示意,他回身取過請君劍,繞出帷幕,大大方方站出,朝名劍閣眾人拱手,朗聲道:“在下平原門劍器師,元君霄。”
少年緩緩抬起那雙青澀的星眸,嘴角微微一動,一顆虎牙微露,隨後彎起一個欣然,卻果於自信的笑容。
他劍眉入鬢,意氣充沛,那身周正的繡金玄色長衫更顯氣宇軒昂。
張姑岸一襲不染纖塵的白衣與元君霄那身肅穆的玄色站於一起,兩人氣質大相徑庭,尤為突兀。
張丘之怔怔望著出列的玄衣少年,回味元君霄這個名字。
姓元,普天之下,以劍器師聞名天下的家族非神都世家元氏莫屬,又見少年有世家子弟的貴氣,他當即開口道:“不想諸葛掌門的弟子,竟有出身神都元家。”
諸葛正不緊不慢,回道:“君霄雖出身元家,但他刻苦修煉,自幼年起便在我門下修習,乃我座下親傳弟子,今年年滿十八,來年會參與名劍大會,屆時可讓張閣主儘興觀摩。今日攜君霄前來,也是讓他與名劍閣諸位初見會麵,還能與張閣主徒弟切磋一二,何其榮幸。”
張丘之不曾聽過元君霄此人,但元家出過不少驚豔神州的劍器師,其後代怎麼可能是平平無奇之輩。
元君霄十八歲前並未出門曆練,安於宗門內苦修,諸葛正表麵輕描淡寫,實則運籌帷幄。
此次派元君霄參與名劍大會顯然彆有用意,借此良機嶄露頭角。
張丘之點了點頭,吩咐張姑岸道:“今日鬥術,意在為鳳昔公主分憂,不必太過執著較真。”
張姑岸謹遵師令:“弟子明白。”
諸葛正也朝元君霄道:“去吧,不論勝負。”
鑒月樓外,湖畔景致一片消殘,湖麵風撞浮冰,傳來陣陣清脆撞擊之聲,過不了多久,寒冬就會將湖水徹底凍結。
元君霄和張姑岸兩人佇立於亭外小橋,正對湖水,其餘人站在鑒月樓外廊下,靜待兩位少年一展拳腳。
元君霄輕瞥張姑岸,見他右手撐於腰畔間,被白色大氅遮掩住,似握住衣下劍柄,於是道:“既是鬥術,我元君霄的劍從不對無名之劍,張相劍師可否展示介紹一下你的劍。”
張姑岸不苟言笑,麵色平和,右手緩緩抬出,指骨鮮亮修長,腕骨很細,像文弱書生的手。
可他握住一把青劍時卻顯得十分有力,落落大方展現於天光之下。
那把青劍渾然天成,隱隱透著青鋒之息,鋒芒而不畢露。
他淡淡說出:“此劍名曰太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