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淩晨,又是一時四十三分。
對鬱珩來說,瑞玉的一切都沒有變,卻又好似都變了。
花匠曾小心詢問他,吳小姐走後那暖房還需不需要繼續培育那梔子花。
自是要接著弄,他本就不是單為那人種的。
可花一茬茬來,卻又一茬茬敗去,到了最後,隻剩了他自己。
自那個人走後,再是不會有人同他鬨意見。
鬱珩自小便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他討厭熱鬨。可到了現在,卻又偶爾會懷念起那個熱鬨的飯桌。
他從不是會避開自己欲望的人,紅梅一滴滴往下落的時候,鬱珩以為,他離了誰都能活。
他也一直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推倒梅園那一棟棟樓房時,漫上天的塵土像將這整個世界都汩沒掉的末日。
唇邊咬著的煙被他深深吸入氣管,鬱珩卻並未在心底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滿足感。
老頭子身體本就不好,因他這個唐突的決定氣的直接病倒了。在icu病房醒來後的第三天,老人喚了鬱珩過去。
絲毫不在乎房間裡是不是能吸煙,豪華的vip病房裡,他叼著煙目光斜斜的瞧向在病床上帶著呼吸機的人。
侯在外麵等著的鬱勳一把上前奪掉他唇中的煙草,畢恭畢敬的將老人小心扶起,這才在耳邊輕聲說著。
“父親,大哥來了。”
耷拉下來的眼皮裡那雙再沒有初麵時鄙屑神情的眸,渾濁的將鬱珩喚起。
他說,“阿珩,是我對不起你母親,也是我對不起你。”
他是該對不起的,在知青下鄉的村子裡攪起那麼大的風波後,就這麼忘了自己當初許下的諾言。
什麼大家族的長子,明明隻是個小家小戶出身,卻包裝的連自己都信了吧。
母親等了那麼些年的道歉,等了那麼多年的人,鬱珩卻絲毫不感興趣這垂死之人的“真情”告白。
掉在地上的煙被一腳踩碎,棕褐色的煙草散在地上,他複又拿出根新的。
“到地下再同她說吧。”
勾起唇笑的一臉玩味,“就是不知到了那時鬱夫人會不會同意。”
指尖把玩著那根白色的細條,這個在母親生前抽了過多而導致肝硬化的相思草,如今他也開始離不開了。
聽了這混不吝的話,那個生氣時會拿棍子抽在他背上的老人卻難得沒有動怒。
他隻是緩緩地歎了一口長氣,“你想要什麼呢?”
他想要的,鬱珩哪有什麼想要的。
小時候得不到的,等到大了,就算擁有了也再不會想要了。
見他不講話,布滿深深溝壑的手哆嗦著撫上了一旁的鬱勳。“好孩子,那個姑娘我們就讓給哥哥好麼?”
“我知道你也喜歡那個叫吳憂的姑娘,隻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欠了阿珩太多,所以......”重重的咳嗽聲將透明的呼吸機也染上厚厚的白氣,“隻能委屈你了。”
在一旁猛然睜大的眸下意識就要反駁,卻囁嚅著什麼都沒講。
最後,鬱勳說。
“我同阿茹的婚禮,父親一定要出席。”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愛?
這個對鬱珩來說不如吃一頓飽飯來的實在的東西,這個讓母親時常在喝醉後呢喃自語的玩意兒。
他沒有的,也不信的。
就算曾經有過,也在那紅梅落下時被割斷了。
所以,鬱珩隻是不屑的嗤笑出聲。
“我這下地獄的命,能喜歡誰。您還是顧好您小兒子的婚禮吧,彆到時候,沒那命去看。”
果然被他一擊說中了。
那個沒生養過他的父親沒等到。
鬱勳的婚禮,鬱珩去了。穿著一身玄色西裝的男人維持著表麵的微笑,他卻一眼看出那是強撐出來的。
白色煙霧影著對麵那張總是儒雅的臉,他那個同父異母弟弟輕聲問他。
“你說的是真的嗎?”
突如其來的話,鬱珩卻一下清楚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鬱勳是在問他是否真的不喜歡那個人。
五月的天兒,卻還是起了那麼大的霧,鬱珩將從肺部吐出的煙霧一同彙合到那沒有儘頭的雲靄中。
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的,又什麼是假的。
他再是懶得分辨。
怠倦著將眸掃向不知在神思什麼的男人,他啟唇吐字。“怎麼,這剛結婚就要離了。”
“也是,反正老家夥死了,你也就不用再掛念讓他開心了。”
心底那塊似要鬆動的是什麼鬱珩不想去想,他不懂此刻這話是因為什麼。
“就讓給你好了,我親愛的弟弟。”
那邊卻下意識脫口而出,“小憂又不是什麼物件......”
嘖嘖嘖,明明之前為了不讓鬱勳能夠得到,自己將那人囚困了那麼久。
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喜歡那人吧,本就是一時興起的興趣,能維持住這幾年的情興已是不錯。
挑起的視線卻冷不丁的撞在那黑色領結上,係在白色領口處的蝴蝶結在日光下猶如被籠住的蝶。
腦海中兀然出現的水眸和那晶潤的唇角,讓鬱珩下意識摸向煙盒。
要湧到眼底的難耐被霧氣蓋住,他闔上瞳孔。
這鬱式,這個他那般想要搞垮的鬱式。
就隨她去吧。
這些年的商海浮沉,鬱珩有些累了。
勾起嘲笑的唇,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覺得乏了。
橙黃的金烏將霧氣一點一點驅散,不知那如水的江南......
是否真如那般漂亮。
他想去看看了。
*
月下西沉,似要落到這湖中央。
攏在懷裡的,那般輕的砸在他的心頭。
隻要再晚一步,他再遲一步,那人便會落在湖裡。
蓮葉將半個湖麵都蓋住的夜裡,摔在他身上的那人卻還要再往那湖心去。
話就那麼脫口而出。
“樂樂......”
後半段再是說不出口,險些要滯住的胸口讓鬱珩將猛然湧在喉間的澀意咽下。
明明並不是訓斥的語氣,可卻還是令那人顫了下身子。
如水般清澈的眸很快含上盈盈的淚,瞪大了眼一副看到鬼神模樣的少女咬著唇小心問他。
“是鬱珩麼?”
那要落不落的淚看的鬱珩心煩意亂,也不願再看,扶起那沒力氣的身子,他直接打橫將那人抱了起來。
窩在他胸膛的少女小小一團,比羽毛還要輕的重量讓鬱珩不自覺緊皺著眉。心裡似窩了團野火,他不耐回複著再度傳來的問題。
“大王,我是你小弟。”
說罷也不再管對方那掙紮著要下來的舉措,直接一腳踢開了包廂的門。
被窗簾隔絕掉外界的房內正熱火朝天的給桌上那熟睡男人化著妝,門板砸到牆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鬱珩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的火氣,明明這一年他已經很能控製住那本不受他控製的情緒。
冷眸散過一眾人,他看向其中那個最為清醒的。
“她的包呢。”
急咧咧去翻那被大包蓋住的帆布包,走到一半的石安下意識頓住腳步。
這是哪位?
這個將憂憂姐公主抱護在懷裡的男人,石安從未見過。
冷白的麵容上,那雙睥著鳳眸看來的男人沒什麼特彆大的神情,卻讓石安下意識的照著他的言語動作著。
男人一身正裝,剪裁精致的西褲包裹著那修長有力的腿。而那白色襯衫,卻不知道為何落了好多灰。
動作之間,能瞧見他手肘處落了紅,似是受了傷,但從臉上卻瞧不出一點不適。
見她站著不動,鳳眸一挑,眼尾的黑色小痣在吊燈下一晃,那勾人薄唇眼瞧著就要啟開。
石安下意識就犯了慫,但為了那個對她那般好的小組長,還是選擇了迎難而上。
大聲開了口,石安心裡不住祈禱著她的好姐姐快快醒來。
“您.....您是憂憂姐的哪位?”
磕磕巴巴的話語一點也不霸氣,石安下意識看向大boss。卻沒成想,蘇總那被畫的亂七八糟的臉更是沒氣勢。
怎麼辦,總監出去打電話還沒回來。
狠狠咽下唾沫,石安偷偷搜尋著可以做武器的家夥事兒。
聽到她的聲音終於被喚醒,酡紅的小臉從白色襯衫中鑽出。“安安彆怕,他是我小弟。”
那個總是溫柔地教會她一切的憂憂姐眨著眸開了口,“你們繼續吃你們的,本大王請客怎能讓客人不儘興而歸呢。”
“就是.....”不舒服的捂住嘴巴,她垂下眼角。“我要早些回去了,抱歉哇,我有些難受。”
沒等她發布指令就走動的身子讓吳憂下意識勾住近在眼前的脖頸,大王權威被挑戰,剛要開口讓小弟不要以下犯上的她被遞到唇邊的水杯堵住了唇。
好嘛,是個有眼色的。
不等她開口,就主動將她的東西收拾好。吳憂點了點頭,這小弟可以,是個做領隊的料。
來來往往的人好多,可她是大王,她是那威風凜凜的大王。
抓著襯衫,她威嚴開了口。
“大王要自己走。”
悠哉哉付著錢的男人卻連眼神都沒給她,吳憂不悅,一把抓住那冷白指骨。
“是我要請客,為何你要付錢。”
“小弟儘忠心的機會都不給,若不然,我還是尋個彆的......”委屈看來的眸帶著濕漉漉的眼角,抓著她指尖不願放開的男人讓吳憂下意識回。
“哪有這樣的,一日為我的小弟,終身就是我的小弟啊!”
終於垂下的目光含著淡笑,意識到自己竟然被小弟套路的吳憂臉上掛不住,自此不願再同他講話。
直至坐到舒服的車裡,她依舊不發一言的將臉蛋對著玻璃窗。
小腿被空調吹的有些涼,明明可以讓對方關小一點,卻還是忍著冷意不願講話。
直到安靜的車內傳來輕輕的道歉。
有人說。
“對不起。”
樹影下,枝乾被夜風吹得不住飛舞著粉紅的花瓣。這個在燕京不常見到的欒樹,在欒花盛開的季節帶給鬱珩一份他從未想過的禮物。
從燕京離開後,他去過申城,也去過那熱情似火的椰島,可兜兜轉轉卻又來了這......
有著那人的潤州。
在這之前,鬱珩從不覺得自己少了誰不能過。
對於邢年讓他同那人好好道歉的話,鬱珩是從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隻是會在偶爾路過築星時,透過車窗看向那有著落地窗的二樓。
情願死都不願留在他身邊的人,又何須鬱珩多費心思。
他本是這般想的。
二樓包廂外的露台,是鬱珩為了吸煙才出來的。
指骨夾住的煙隻一瞬就落在了地上,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已經做出行動。
木質柵欄勾住他往下落的掌心,同雙腳一同落在地上的還有被柵欄堪堪攔住的人。
不顧擦傷的手臂,鬱珩就這麼奔了過去。
原來,是樂樂本就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趣,所以才想要離去的麼?
原來,樂樂並不全是因為要離開他而自殺的麼?
幾是片刻,鬱珩將後座的衣裳搭在少女的腿上。
這個對方隻是輕輕顫了指尖就讓他的心也跟著顫的當下,他要試一下。
他要試一下,他的樂樂對他還有沒有那一丁點的情誼。
“痛。”
他說。
纖瘦的背脊直直背對著他,那已經長了許多的發就這麼紋絲不動著。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微微轉來的側臉倔強的不願全部看向他,卻還是小小聲問著。
“你難受麼?”
慢慢地,那張總是令他在夜半夢醒時分憶到的麵容滿是眼淚。
顫著指尖撫上的手肘一下又一下的溫暖灼的鬱珩心都痛了,她說。
“我也好難受,我把爸爸媽媽弄丟了。”
那不願看到的淚,到了最後,還是讓他瞧到了。
用淚洗刷著他故作無事的心臟,又用淚灌溉著那顆乾涸的心窩。
原來,一切都是他看不透。
原來,一直都是他嘴硬不願承認。
這個隻用一句話,這個隻用指尖隻用眼淚,就可以輕易撥動他心弦的人。
緩緩閉上的眼裡,黑暗那般漫長。
呼出的氣慢慢從肺裡抽離,鬱珩自嘲的勾起唇角。
這場被他當做砝碼的遊戲,到了最後。
隻有他一個人入了局。
是他輸了。
這個被世人命名為愛情的樊籠,這個被世人甘之如飴前赴後繼戴上的枷鎖。
他心甘情願的......
入了籠、
戴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