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懿不熟悉望京路況,加上跨年夜人多,她全程按導航規劃的路線走,磨蹭近一個小時才到。
她乾脆利落停好車,解開安全帶,對著中央後視鏡稍稍整理下頭發,最後提上裝有風衣外套的暖橙色購物袋與燕窩洋參,壓低八角帽簷,邁腿下車。
狹長的巷道鄰河,夜色燈火下,宛若一條粼粼玉帶。人來人往,熱鬨非凡,書懿怕被認出,儘可能低下頭,給嚴承訓發了條消息。
書懿:
[我到]
“了”字還未打出,隨手機一震,聊天頁麵多了條新的消息。
很簡短的兩個字,叫她抬頭。
於是,書懿朝前望去,懸燈結彩的槐樹下,一抹清冷高挑的身影映入眼簾,純白連帽衫疊穿黑色衝鋒衣,低飽和度灰圍巾繞脖一圈擋住下半張臉,再戴副黑框眼鏡,休閒舒適。
說是男大也不過。
書懿快步走去,將手中的東西全遞給他:“那吊墜既然是你從小戴的,肯定很重要,和外套一起物歸原主了。”
“另外兩樣是來的路上買的,來得匆忙,可能有些潦草,還希望你的家人彆介意。”說完,她手收回駝色羊羔絨外套口袋裡,帽簷下一雙眼亮晶晶的。
恍惚一刹,他沒來由地想起好多年前,貌如洋娃娃的小女孩跑到他麵前,慷慨大方地送他手中的藍氣球,“你不高興嗎,那我送你個氣球吧,怎麼樣?”
光下,那天然棕的瞳眸猶如琥珀。
澄澈透亮,他一眼難忘。
然而。
她卻忘了。
嚴承訓斂起舊年記憶,接過後,關切詢問:“今晚沒有跟朋友出去玩麼?”
書懿毫不避諱孤家寡人的事實,點點頭:“對啊。我之前又沒在國內活動,哪來隨叫隨到的朋友,思來想去,好像隻有你了。”
微微踮腳仰頭笑,眸中映著他的輪廓。
凜冬的微風拂過,係於清臒枝乾上的紅燈籠無聲搖擺,柔和的光暈輕晃,就好似誰的心在悄悄蕩漾。
嚴承訓與她相視兩秒,偏頭指了下前方:“我家就在前麵,你不急著離開的話,可以留下來跨個年。”
“不會打擾到你家人吧?”
雖然她想進一步了解他,了解他的家庭情況,從而更深刻認識他的為人。可到底沒上門見人爸媽的經曆,她不免有點顧慮,聲音漸弱,努努嘴,怪不好意思的。
而這不經意流露出的小表情逗笑嚴承訓,主動握住她的手往前走,“放心吧,我家沒有那麼多規矩。”
“真的?”書懿順勢貼緊,直勾勾盯著他。
嚴承訓低頭反問:“我跟你沒說過假話吧?”
“怎麼沒有,日語的事你忘了?”
“那也算啊?”
”算。”
“好吧,除了那個。”
……
長長的胡同巷,兩抹黑影挨得近,一直走至儘頭,停在一棟三進四合院前。灰牆在歲月洗禮下有些發舊,門頭經翻修嶄新如初,踩過五級台階,再邁進裡頭的垂花門。
院中草木葳蕤,遊魚擺尾。
書懿隨嚴承訓穿過設在二進院的四方戲台,默不作聲地端量周遭布景。
看來,圈內傳聞沒錯,能在這地段有一套這樣的居所,又能將背景藏得嚴嚴實實,絕非普通人家。
這時,家裡掌勺的趙姨提空托盤走來,瞧他倆握著的手,嘴角不自覺搭起笑,“阿訓回來了啊,夫人剛還問您是不是怕親戚催婚偷偷跑沒影了。”
結果,哪兒是啊。
嚴承訓笑笑,偏頭看一眼書懿,算是應下:“往年確實得跑,今年另當彆論了。”
言外之意如何,都明了。
趙姨臉上也歡喜,沒多耽誤他倆的時間,給他倆指了其他人在何處後,折原路返回廚房。
書懿目送她走遠,這才像得知什麼不得了的事,轉頭打趣:“原來嚴老師逢年過節也躲不過七大姑八大姨的盤問啊。”
聽那話,此前就偷溜過不少次。
是慣犯。
他晃了晃交握的手,“所以,今年拐了個救星回來。”
“這樣啊。”書懿勾起唇,用大發慈悲的語氣回道,“那我就幫你這個忙吧,算——占用外套多日的利息,怎樣?”
理由充分得當。
還怪客氣的。
嚴承訓配合她的說辭,接過話:“那算我賺了。”
可究竟是誰占了便宜。
他倆心照不宣。
沿步梯下至地下一層,是客廳。
建造風格頗有古典韻味,青灰色地磚上鋪有藍白花卉刺繡地毯,兩張中式羅漢床與四張圈椅呈回字形安置,正中央擺一方茶桌,點心水果一應俱全。
壁上掛畫,瓷瓶插有年宵花,是山歸來。
一種野生薔薇果,曲折斜枝綴紅果,安寧祥和。
十來號人坐那兒聊得不亦樂乎,歡聲笑語裡,有位婦人忽然吭一聲:“我說怎麼沒見阿訓的人影,原來跑去接小姑娘了,誰啊這是,給大夥介紹下?”
一語拍起波瀾,眾多束目光紛紛投來。
正玩棋的陸商禹立馬撕掉腦門上的紅紙條,定睛一看,壞笑著,同那位三嬸說:“咱們言二有帶過姑娘回來麼,還能是啥關係啊。”
話落,給嚴承訓拋個眼神。
像是在說“可以啊兄弟”。
坐他對麵的傅羲燃趁其不注意吃下一卒,慢悠悠地,加入了起哄隊伍,“不一定哦。說不準某人這會兒還在考察期呢。”
真不愧是當經紀人的。
眼睛毒辣著呢。
書懿暗暗佩服,在眾人的注視下,她稍稍抬起帽簷,禮貌客氣地拎起笑:“這麼晚過來確實打擾了。我是書懿,叫我CC也成,是——”
她扭頭看了眼嚴承訓,對視時,各樣描述他們關係的詞彙在腦中閃過,最終緩緩道:“他的女朋友。”
短短五字落地有聲。
嚴承訓微不可察地抬了下眉,很快意識到她在償還“利息”,可其他人不知曉內情,傅羲燃像是被手裡的炮棋炸了下,震驚地看過來,哥們你何時提速了?!
散去的哄鬨聲歸來,較先前更為熱切。有招呼書懿坐過去,也有盤問他倆何時開始,一時之間分外喧雜。
常年在紅毯叱吒四方的書大明星見此場麵,罕見地無措起來,悄咪咪給嚴承訓遞眼色。
嚴承訓倒還是那處變不驚的樣,領著她,緩步走向那位坐中央羅漢床的婦人——他的母親,姓秦,名婉伊。
淡紫色的貂絨外套,印著玉蘭花紋,領子特意設成中式襟扣,飽滿圓潤的珍珠就如她耳垂上戴著的,文雅端莊。
也沒說什麼。
含笑打量了她幾眼。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書懿透過這束目光,憶起小時候母親也常常這般注視她,有關愛,也有心疼。她們應是頭回見吧,可眼前婦人好似早早就知曉她了。
是種終於回來,終於盼到她。
不由書懿繼續困惑,秦婉伊溫聲細語關心道:“來這費了點時間吧,吃過飯了嗎,要不要叫阿姨下碗麵?”說到這,還不忘數落親兒子一頓,“你也是的,都不提早說聲。”
書懿連忙擺擺手:“跟他沒關係,是我——”
“瞧,這就護上了呢。”最早出聲的三嬸忍不住打岔調侃,旁人跟著笑,連陸商禹也見縫插針,“咱們言老二算是吃上軟飯了。”
然而,笑了沒兩聲,某人陰陽怪調的反擊從頭頂砸落,手也跟著搭在他肩上,“哪比得上陸大少爺,過節有家不想回,還是被陸老趕出來,有家不能回?”
上這求收留呢。
陸大少爺也很無奈,擺弄手中的棋,唉聲歎氣:“這不是他老人家急著抱孫子,我一個電話叫來好幾個妹妹,他瞧哪個順眼,那我就娶哪個唄。”
結果。
老人家沒被氣出病就算不錯了。
三姑六嬸聽了這內情,笑罵他幾句。
秦婉伊也跟著提提唇角,再看看身側坐著的書懿,慶幸自家兒子沒做這混事。她滿目慈愛,越瞧心裡越歡喜,輕輕拍著書懿的手背,“那待會餓了,桌上茶點水果隨便吃哈。”
“好,謝謝阿姨。”書懿點點頭,看著和藹可親的婦人,似有一場綿綿細雨密匝匝地降落在心頭。
霧起如淚。
瞳眸隨之泛起若隱若現的水光。
秦婉伊沒察覺她的異樣,瞄了眼牆上掛著的鐘表,“呦,再過一兩小時就要新年了,那今晚就留在這吧?”
她轉頭重新看向書懿。
書懿無所謂,衝她一笑:“如果不打擾的話——”
“誒,這算什麼打擾。”秦婉伊立馬站起,“那阿姨去叫人騰間房,你在這跟阿訓他們聊會兒。”
書懿應好。
秦婉伊心滿意足地走了,嘴裡還碎碎念著,“今年真熱鬨啊,老大娶了個媳婦兒,老二也帶個女朋友,得去跟老言說聲。”
聲音隨身影漸遠,書懿卻沒收回視線。
雙手撐著軟墊邊緣,心想能跟陸家關係如此緊密,望京之內估計隻有一個“Yan”姓,那他們……知道她跟裴家的事情嗎?
書懿正尋思著找個時間問嚴承訓,他便坐到她身邊來,還沒說什麼呢,就被陸商禹打斷。
隻見他手肘撐著桌角,興致勃勃倚過來:“要不要玩盤棋解解悶啊?”
“玩棋?”書懿瞥了眼桌上的象棋,立馬搖頭,“我沒玩過。”
一眼看穿陸商禹安什麼心思的傅羲燃丟石子般擲著棋,幫書懿聲討:“您這水平,也就專挑比您還新手的了。怎麼,玩不過憫妹妹就開始招惹其他人啊?”
“誰說我玩不過。”陸商禹拍拍桌麵,挽尊道,“前幾年是隱藏實力,等著吧,今年過年我一定會一雪前恥。”
“嘁。”傅羲燃會信才怪。
他將手中的棋子安放回楚河漢界,悠悠拱火:“沒事啊,書小姐不會,但她的男、朋、友會啊。”
他掀起眼睫,看熱鬨不嫌事大道:“女朋友都被人挑釁了,你還坐得住啊,搞他。”
“?”陸商禹當即認慫,“我就開個玩笑嘛。”
要知道他們這小圈子裡,數嚴承訓和靳家那位靳淮錚學得多而精,下棋和書畫信手拈來,更彆提兩人八百個心眼子,誰能玩得過啊。
可惜,晚了。
嚴承訓按住要溜的陸商禹,似笑非笑:“是有點忍不了。所以陸大少爺,玩兩局再走?”
陸商禹:“……”
言多必失啊。
書懿瞧他萎了的樣子,忍俊不禁。
但有“男朋友”撐腰吧,瞬間底氣十足:“對啊對啊,那就玩兩局咯。”
陸商禹強顏歡笑:“好吧。”
擺好棋盤,紅方先出。
書懿完全沒接觸過,俯身托臉,另隻手在棋盤上懸而未定。嚴承訓靠身過來,握住她的手腕,教她拿馬,“兩個格子並成日,馬斜走。”
親戚們陸陸續續走了,所以,客廳安靜許多。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連同溫熱的氣息。
接著,又教她走了幾步棋,邊下邊同她說象棋的規則。
開局幾次交手,相安無事。
——也可能是嚴承訓拿準陸商禹急躁的性子,讓書懿同他多拉扯,消磨他的耐心。
果不其然,陸商禹直接出車過河,抵著紅炮。
書懿以為他下步就要吃掉她的子,趕緊用另隻手拍拍嚴承訓的膝蓋,惹得對麵陸商禹撅起嘴:“我也要請外援。”
在旁觀戰的傅羲燃毫不猶豫拒絕。
陸商禹:“……”一點同理心都沒。
於是,他找到機會,一鼓作氣吃掉書懿的兵。
書懿泄氣地“啊”了聲,嚴承訓拍拍她的手背,溫聲安撫:“沒事,先讓他幾個回合。”
書懿暫且信他:“好吧。”
陸商禹乘勝追擊,又是移卒,又是執炮過河準備刺帥,嚴承訓讓書懿先動仕保住帥,再移炮至黑方的領土,攻其不備吃下象。
局勢翻轉。
嘚瑟沒過兩秒的陸商禹開始啃起手指頭。
等他退士,書懿聽嚴承訓的話退炮補車,再找機會成功收掉他保將的馬。勝利不遠,傅羲燃沒忍住笑道:“你還記得當年怎麼輸給憫妹妹的嗎,又是炮。”
陸商禹斜來幽怨的眼神:“哪壺不開提哪壺。”
書懿不懂他倆在討論誰,注意力全放在棋盤上,有嚴承訓指導,炮與車二線封喉,勝負已定。
陸商禹瞬間成丟了靈魂的鹹魚,半死不活地癱在圈椅,虛弱道:“死也不玩這玩意兒了,再碰我是狗。”
可人類的悲喜不相同。
贏了棋局,書懿自然開心,撐著臉頰偏頭看著嚴承訓,笑意盈盈。今夜若不是來他這,恐怕要和以往一樣,守著冷清的房子一個人過節。
忽然間,她很想說句謝謝。
但在開口的一瞬,零點鐘聲響,新年已至。
陸商禹倏地坐起,掏出手機給他列表裡的好妹妹們群發新年祝福,傅羲燃則是盯緊運營與宣發部門,檢查編輯好的圖文是否順利發布。
新年替舊年。
嚴承訓也轉頭看她,四目相對,紛紛擾擾都與他們無關,溫情脈脈的眸子裡隻映著她的輪廓,說:
“新年快樂,書懿。”
我們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