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她神色,秦淵眼色頓時一沉。
陸挽釵像是無意露出來似的,連忙拉下衣袖藏起來,半垂下眼簾,眸色忽閃,有些囁嚅道:“我……”
“姑娘不想說,還是不能說?你說是農戶,可身上卻無一處地方像是農戶,這鐲子做工精巧,並非尋常人家所有,如若這鐲子是你的,那你隱姓埋名裝農戶在此是為何?”
秦淵眼眸眯起來,越發咄咄逼人,“又或者,這鐲子不是你的?”
聞聽此言,陸挽釵猛然抬起眼簾,眸中水光已然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不是的!這鐲子……這鐲子就是我的!”
秦淵凝視著她,似乎在等她下一句話,隻聽陸挽釵聲音中帶了兩分顫-抖,“我……我的確是京城人士,這鐲子貴重不像我該有的,是因為……此乃我母親遺物!”
母親遺物?
此話一出,秦淵眸色微動,可那鎮於眸底的寒冰仍未有絲毫化開的趨勢。
隻是陸挽釵又低低地道:“我是因為做錯了事,被家中長輩趕出來的……”
秦淵的手頓時僵在半空,竟與他所料出入不大。
“趕出來的?”他問。
聞言,陸挽釵眸光緩緩黯淡下來,含在眼眶中的淚珠在眼眶中不斷打轉,卻不肯流下來,“前幾日家中小兒重病,因他之藥與我相關,便遭到懷疑,雖最後澄清以得清白之身,可還是被迫自請去佛寺清修,以證清白。”
“但是……”陸挽釵望向窗外,“不料家中竟有想趁機殺我之人,竟派人於半路截我,我在心腹護衛保護下拚死逃出來,但也受了傷,無法離開清河,便隻得藏入此處。”
她緩緩將視線收回,不再望向窗外,她眼尾泛紅,但卻倔強地不肯流下淚來,白皙的膚色與一片赤紅交相輝映,更襯得她楚楚動人。
“我不敢再回去了……”
聞此,秦淵也隻是稍稍放下一絲猜忌,心中戒備仍在,他抓住其中漏洞不放,隻盯著她道:“既如此,為何不報官?”
陸挽釵心下微動,暗道他此番是鬆動片刻,若想在他心頭留下一筆印記,便必然不能乘勝追擊。
男人都好追不著得不到的,她若撲上去任君采擷,隻怕撐不到他傷愈回京,便已然被厭棄。
思及此處,陸挽釵半垂下眼簾,躲避他的視線,以退為進,故作一副柔弱破碎的模樣,“他們位高權重,早已官官相護,左右我也……還活著,便不去再折騰了。”
她低低說著,秦淵的嘴唇微微蠕動一瞬,似乎想說些什麼,陸挽釵抓準時機,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向他柔柔行禮後,轉身走向柴房。
“我不與病人計較,該我做的還是要做的,至於藥喝不喝,都在郎君你自己。”
秦淵阻攔的手剛伸-出去便被陸挽釵打斷,隻好慢慢收回。
走近柴房後,陸挽釵把藥材倒進藥爐中,然後點火煎藥,手中捏著一把小扇,坐在藥爐旁慢慢扇著,唯恐火候不對誤了藥性。
時不時還掀開蓋子細細分辨熬得如何,神色異常認真。
她細心等著火候足夠,慢慢停下扇風的手,再次掀起蓋子來,熱氣伴著濃重的藥味衝入鼻腔。
她眯了眯眼睛,躲避著那衝入眼睛中的熱氣,企圖緩解熱浪引起的不適感。
陸挽釵緩緩將蓋子放下,視線移到她的手指處,她忽而唇畔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望向寢房那邊。
試探她?她還偏偏就算計他了。
那笑意逐漸加深,陸挽釵抬起左手,瞳色忽而陰冷一瞬,心一橫,慢慢將那藥盛出來一碗放在一旁,而後靜靜凝視著那滾燙的蓋子。
下一瞬,隻見她舒展開自己的手掌,伸-出手指靠近那蓋子,接觸的一瞬間,陸挽釵緊緊咬著牙,眉頭皺成一團,嘴唇哆嗦著,額間冒出幾分細汗,卻硬是沒發出一丁點聲音。
再看過去時,手指指腹處已然被燙得發紅。
陸挽釵並未把這點小傷放在心上,從前她也看過哥哥的兵書,小不忍則亂大謀。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而秦淵就算再偏執暴戾,可到底還是帝王,又是男子,這法子便不可能沒用。
雖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皇帝。
但苦肉計百用不厭。
草草將將那被燙傷的手指伸入一旁的水盆中,片刻才拿出來。
準備好一切後,她端起那碗藥,提起裙擺,跨過門檻,走近寢房中。
男人因為傷勢過重,隻能靜靜躺在榻上,聽她的腳步聲,才用手撐著坐起來。
陸挽釵抿著唇,狀似有些不大對勁,卻又拚命想裝作雲淡風輕之色,秦淵雖是少年帝王,可帝王權術與觀人辭色此事卻修得爐火純青。
雖然不記得自己身份,可殘存的潛意識告訴他,陸挽釵絕對有事瞞著自己。
“姑娘有事?”秦淵發問。
陸挽釵給他遞藥的手微微停滯一瞬,那臉也僵硬兩分,隻得扯出一個笑意來,“沒……沒事,郎君這是從何說起?”
豈料秦淵盯著她不曾挪動目光,似乎要將她看穿,陸挽釵急忙把藥碗遞給他,秦淵接過藥碗時,果真不負她期望地發現她手指上的燙傷。
“沒事?”秦淵把藥碗放在一邊,強行拉過她的手,用方才浸過涼水的布巾覆上陸挽釵的手指上,“這樣如何取我命?”
頓時一陣涼意傳來,手上的疼痛與燒灼感也不再那麼強。
她卻手腕一顫,“我不是刺客!”
而後,那布巾被男人撤回去,似乎並未相信她一般,可當她抬眸望過去時,卻見秦淵從身上拿出一盒藥膏來,陸挽釵敏銳地聞出那東西是黃連膏。
秦淵打開那藥膏取出一些在手指上,便要給陸挽釵塗上。
“郎君……這於禮不……”陸挽釵急忙抽回手,有些不自在地低頭道。
耳邊傳來男人冰冷的聲音,“彆動。”
秦淵不由分說地拉過陸挽釵的手,將那藥膏迅速塗在她手指上,“你雖不是刺客,可言辭錯漏百出,疑竇未明,此番算報你照料之恩。”
他頓了頓,收回藥盒來,“況且,也沒人會非議。”
“深山老林,哪來的人?”
聞聽此言,陸挽釵猛然抬起頭來,對上秦淵的眸子,兩道視線就這麼撞到一起。
寢房內隻點著根蠟燭,惟一束柔和的光打在兩人身上,仿佛將這秋意也揉熱幾分,恍若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溫起來,每一次的呼吸都帶著緊張的氣息。
陸挽釵靜靜凝視著他,秦淵那雙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仿佛要透過眼神看穿她的內心,帶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而後,是她所喜於看到的——
秦淵神色已然沒那麼冷。
可發覺自己情愫外泄時,秦淵很快側過頭去,放開陸挽釵的手,說出的話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冰涼:“出去。”
雖然隻是一點惻隱之心,可陸挽釵心頭卻燃起幾分希冀,這便證實皇帝並非不近女色,至少對她,皇帝的反應還並沒有那麼排斥。
是個好開端——
耳邊又傳來秦淵冷冷的命令聲:“我說,姑娘請出去。”
收斂思緒後,陸挽釵眸中湧現一股擔憂之色,“那藥……”
“也不必再煎藥,不勞貴體,晚間我自行離開。”秦淵撫了撫胸口的傷口,冷冷打斷。
怎麼回事?
莫非是這女子身上帶了什麼古怪之物,否則怎會有片刻,他竟對這女子放下戒心?
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須儘快走!
陸挽釵斂眸,起身轉過去推門而出。
出去後,低垂著的眸子倏地抬起來,她撫摸著腰間的藏著的小荷包,而後抽開係帶將裡麵的香料倒出來。
走向遠處樹旁,徑直埋在樹底。
皇帝多疑,香料之類用一次便已足夠,若貪心再用此物的話,那皇帝如今好不容易表現出來的惻隱很可能會變為拆穿她陰謀計策的冷漠。
甚至更甚者,可能會殺了敢算計他的她。
“明郎君不肯喝藥。”陸挽釵撫摸著那棵大樹,故作苦惱狀,“怎麼辦呢?”
她唇畔漾起一抹笑意。
隨後轉身回房取出一盒小罐子,又從箱子裡麵拿出一把塵封已久的匕首,她望著拔出的刀刃裡映出的自己的臉,輕輕一笑,仿佛眼眶流血一般。
而後眼神一凜,驀的抽刀劃向自己手臂,一陣鑽心疼痛迅速襲來,可她卻絲毫未發一言,隻緊緊盯著那血流入罐子裡,與草藥混合。
最後,她也隻是草草把傷口包紮起來,甚至還留了半截紗布尾巴,幾乎動不了幾下就會掉。
她端起那混了血的藥碗。
眼神內斂,眼睫張開,唇角微微上揚。
既然他不肯喝藥,那她便用用心,親手“喂”給他喝。
秦淵一直想走,可傷勢反複加重,他便是天上的藥王,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儘數複原,便隻得又留在此處。
夜很快襲來,秦淵躺在榻上半夢半醒著,陸挽釵把蠟燭吹滅後,照例撒在床榻一角守著他入睡。
她努力調整自己的吐息,以求儘力像是入睡之後的吐納之頻,睜著眼睛保持清醒,心中盤算數著時辰。
心臟跳動愈發地快,陸挽釵坐得有些腿發麻,卻也隻能裝作熟睡緩慢挪動著。
她今晚要做一件大膽的事:她要爬秦淵的床。
估摸著秦淵入睡之後,陸挽釵才緩緩動動發麻的腿,可也不敢太大聲,動一下便要看一下秦淵。
她躡手躡腳地帶著藥罐子爬上秦淵的床榻,慢慢靠近,而後爬到他身體麵前,伸手掀開他的衣裳——
頓時男人的胸口裸.露出來,秦淵眉頭微皺,似乎又要醒來的預兆。
陸挽釵看了看他,手卻沒停,蘸上那人血做的藥膏便朝他的肌膚伸去,碰觸的瞬間,酥麻滾燙之意湧上指尖。
似是沒塗夠,也像是試探秦淵的底線有多深,她竟又蘸了一些藥便要再次抹上去,可手剛一伸.出去,那手腕便被男人緊緊捏住。
森冷警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在乾什麼?”
陸挽釵隻覺頭皮瞬間炸開,身形僵硬一頓,雖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可此刻卻仍舊有些心慌。
男人坐起來,戒備地盯著她,狠狠捏著她的手腕,先前眸中的鬆動之意似乎全然消散,力道逐漸增大,本能的防備令他看到陸挽釵舉止之後,根本就不相信她還是無辜之人。
“我隻是來給你上藥,你疑心我不肯喝藥,可身子是自己的……”
“說實話。”秦淵猛地將她的手拽緊,拉進到自己麵前,“說!”
不知何時,他手上竟出現一枚尖銳的木棒,上端似乎被這人細細打磨過,已十分紮人,陸挽釵的心再次提起來,腦海中炸開一陣令人戰栗的恐懼。
木榜被抵在她脖頸處,隻消片刻,便能要了她的命。
可這一拉扯卻動到她的傷口處,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拉扯間,秦淵似乎也發現她的異樣,卻隻是皺皺眉,“姑娘,我本不願與你刀戈相向,可你是否該解釋清楚,種種可疑行徑到底在圖謀什麼?”
陸挽釵搖搖頭沒言語,可卻捂著自己手臂,“我真的隻是想幫你上藥……”
秦淵眸中之色逐漸變淡,神色清冷,“說清楚。”
她緩緩將那布滿割傷痕跡的手臂裸.露出來,方才拉扯間,原本的紗布已然掉落,沁出一片血色來。
“我聽說人血入藥好得快些,你既不肯喝藥,又著急離開啟程回家,帶著傷走也不太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