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側的女子卻隻是動了動身子,而後便又安然睡去。
聽著她絲毫未有半分變化的平穩呼吸聲,秦淵才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太過多疑。
“不,不要罰……我不要跪,母親……”陸挽釵睡夢中忽然低低呢-喃著這兩句,細細的黛眉皺成一團,眼角隱隱有淚珠滾落。
這兩句話雖然聲音極其微弱,卻逃不過秦淵的耳朵。
……罰跪?
秦淵墨眉微微蹙起來,目光幽幽落到女子臉龐上。
罰跪……她到底經曆了些什麼?
這女子決計不是普通農戶,一連串疑點串起來……
他的眸光斂聚在一起,盯著熟睡中的陸挽釵。
難道是犯了事,被打發到附近莊子上的小姐?
一切尚未蓋棺定論,她仍舊存在威脅,切不可掉以輕心。
秦淵一晚未眠。
夜風透過窗戶縫鑽進來,冷得人身形微微發顫,睡夢中的陸挽釵眉尖微微蹙起,身形也微微蜷縮起來。
秦淵冷冷盯著她,抬起手去摸一旁的玄色鬥篷,一把便扔過去蓋住陸挽釵半邊身子。
須臾,見女子呼吸均勻,眉尖緩緩舒緩起來,望著她的睡顏。
若是她是個老實的,他不介意留她一命。
窗外的夜星跳動著,逐漸光芒變得微弱,黑暗的墨色漸漸被清茶似的雲霧衝淡,天邊透出幾縷微光,而後日光普照,透過窗戶明紙映在陸挽釵臉頰。
陸挽釵隻覺眼前是一片明亮,日光透過眼皮,她隻能看到一片紅與金色交織之色,意識漸漸回籠,她緩緩睜開眼睛。
身子已經有些僵硬,她想撐著坐起來,身上卻遽然滑落一件貂毛鬥篷,她將那鬥篷撿起來拿到手中。
認出這東西的主人是誰後,陸挽釵心下算是鬆下一口氣。
看來第一步成效不錯,帝王總算不那麼排斥她了。
她將鬥篷小心翼翼疊好,想站起身來放到秦淵身側,可站起來時,卻見秦淵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正靜靜凝視著她。
她一時心神不穩,加之雙腿有些發麻,竟向一側倒去,就在她以為要磕上櫃角時,自己的手臂卻被人緊緊握住,將她的身子穩在半空。
陸挽釵錯愕地望過去,二人視線陡然間交織在一起,無形中迸發出細微的火星,她率先反應過來,臉頰都有些泛著緋-紅,聲如蚊呐地低低道:“多、多謝郎君……”
秦淵這才緩緩鬆開扶著她手臂的手,吐字仍舊含.著寒冰,“你自己站好。”
他一眼也沒看過她。
可陸挽釵卻突然驚恐起來,“郎君,你……紗布怎麼滲出這麼多血來?”
她連忙去包袱裡找出傷藥,一邊幫他拆繃帶一邊懊悔地抿起嘴唇,“都是我不好,連站都站不穩,害得郎君你剛剛包紮好,傷口卻再次裂開。”
嘴唇都快被她咬出血,眼簾向下垂著,可秦淵卻還是能從她眸中看出淚光打轉的模樣。
“農戶為何會有這麼多傷藥?”秦淵盯著陸挽釵,忽而問道。
陸挽釵心間登時一緊。
“我時常受傷,便帶了些傷藥在身上,而且這是昨日大夫開的藥,郎君大可放心,沒有毒的!”
聞言,秦淵許久沒答話,正當陸挽釵以為他不會回答時,秦淵淡淡開口:
“昨日匆忙,還未問及姑娘姓名。”
陸挽釵果然抬起眼簾,眼圈微紅,淚光盈滿眼眶,在抬眸望過來的一瞬間,晶瑩淚珠順著玉似的臉頰滑下來,像是剝了殼的荔枝一般楚楚可憐。
“我……我叫扶瓔,家裡人都喚我阿瓔。”
陸挽釵的小字沒幾個人知道,扶取扶正驅邪之意,瓔則是與她名中的釵相對,又寓意美麗高貴。
她不能說她的名,若帝王對她這個弟妻沒印象倒也還好,若記得她的名,此番倒真會引起他的懷疑。
“那郎君……”陸挽釵開口問。
秦淵淡淡開口,“我不記得往日種種。”
這話卻令陸挽釵一驚,不記得?
他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枚玄色荷包來遞給她,“既然如此,為答謝姑娘,這荷包便贈予姑娘吧。”
他眸色淡淡,卻十分嚴肅認真,仿佛這東西真的是什麼重要之物一般。
陸挽釵盯著那紫氣東來刺繡荷包,連緣邊都是金線與銀線密織,佩戴它的人明顯非富即貴,秦淵這明擺著是試探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陸挽釵麵上裝出一副單純無知的模樣,連忙擺擺手,“這怎麼好?”
可秦淵還是保持著遞荷包的動作,陸挽釵無奈,隻得接過,“如今我也沒什麼銀子……不知這個可否能去換……”
“既已給你,處置隨你。”
等她離開後,秦淵盯著這地方細細打量起來,轉過木屋周圍幾圈後,才排除歹徒埋伏與毒物威脅。
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早在他發現身上佩戴的荷包非富即貴後,他心中便起了試探的心思,秦淵根據那荷包工藝,猜測他定是與某個清河富賈或官家有關。
若那女子知道他的身份且可以接近是為了什麼的話,方才她眸色定然會變,可秦淵一直暗中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陸挽釵沒什麼可疑之處。
但那荷包上有毒,她若心懷鬼胎,必不會跑這一趟,且會立刻原形畢露,向他要解藥。
若她並非惡人,便會開始有中毒之召。
法子雖陰損了些,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內心的警惕絲毫不減,縱使記憶全失,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一個陌生女子。
左不過事後麻煩些,要悄悄將解藥打入她體內罷了,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陸挽釵去了很久,天色逐漸暗下來,一直將近申時,她才踉蹌著回來。
回來時連腳步都有些不穩,臉色萬分蒼白,“郎君——”
她眼前一黑,竟就這樣暈厥過去,軟倒在地上。
秦淵走過去探了探她的脈,緊鎖的眉頭才鬆下片刻。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子,撥開瓶蓋倒出一顆藥丸來,塞入她口中,用手摁住她的下巴,強迫她吞下去。
又將她扶到一旁椅子上,自己坐到一旁,徹夜盯著她的狀態。
每隔一個時辰,他都會伸.出手來探她的脈。
陸挽釵其實後來是醒著的。
可身子卻始終僵硬著,連喘息都不敢亂一分,唯恐皇帝察覺出什麼來。
心砰砰直跳,她卻隻能強裝鎮靜。
她這關算是勉強過了,接下來便是繼續攻破帝王心中那條警戒之線。
第二日她醒過來之後,見秦淵在已然在熟睡,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而後轉身去熬藥。
柴房那邊很快便傳來點燃柴火的細微響聲。
秦淵慢慢睜開了眼。
隻是,女子似乎十分生疏於生火做飯一事,濃煙味道飄過來時,陸挽釵不間斷的咳嗽聲也不斷入耳。
她很快便端著一碗藥過來遞給秦淵,“你醒了?”
可他卻並未去接,陸挽釵卻也明白,用湯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吞咽過後,才又將碗遞過去。
他這才伸手去接碗,冰涼的指節觸碰到女子柔軟細膩的手指上,他指尖微微一顫。
女子方才因為燒火而粘上的灰塵黑粉也順帶被蹭到他指腹上,肌膚觸碰時,又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酥麻之感從指尖傳來。
隻是秦淵接到那碗時,手抖了抖,把那股無來由的酥麻之感抖下去,而後冷冷地將藥儘數倒掉。
“你……”
陸挽釵睜大眼睛凝視著秦淵,一時之間二人誰也說不出來話,兩隻手就這樣僵持在半空中。
一瞬間的沉默過後,陸挽釵低低開口,甩掉燙手山芋似的將那藥推給秦淵,“你到底想要如何,真的病死在我這嗎!”
她黛眉微蹙,眸中儘是淚珠,手指微顫。
秦淵瞳眸中仍是一眼望不儘的冷意,“你我素不相識,恕我直言,姑娘身上頗多疑點,在下不敢叨擾,也不勞煩姑娘辛苦,我明日便離開此處。”
說著,他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來,“路費。”
看著他眸中的冰冷,昨日脖頸之上的痛意仿佛仍在,她渾身打了個哆嗦,隨後躲瘟神似的躲開他,仿佛他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刺客,也從未見過這種事!”陸挽釵凝視著他,似乎有些委屈,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淚來。
秦淵不置可否,並未開口,許久,陸挽釵才搖著頭,似乎有些疲乏,手無力地垂下來,“你想怎樣便怎樣吧。”
秦淵瞳色莫名淺淡幾分。
*
清河境內,一家客棧中。
房內門窗緊閉,幾個衣著普通的男人圍坐在桌前,但大多都滿臉傷疤,看不出本來的麵目,有的像是臉上的傷疤太多,索性直接戴著一片黑布巾,繞過耳後係在後脖頸上。
其中那刀疤傷痕最多的男人神色一凜,繼而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此事沒完,昨日哥幾個刺殺的那人鐵定非富即貴,若隻是富商大賈倒還好說,咱們雖是樓中死士,可那人萬一與官場相關,此事便再難壓下去了。”
他不禁回想起昨日那身著一席黑衣、眸若寒冰般的男人,出手便是一擊必殺,何其狠辣果斷,兄弟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抹了脖子,若非他們帶的人多,將他的親衛儘數衝散,否則也不可能將那男人重傷。
尤其他們還未完成刺殺任務,緊緊隻是打傷那人,還讓那人跑了……
“大哥,那咱們該如何做?”一旁的黑衣男人附和道。
話音剛落,一旁幾個人立刻湊上來,聽著領頭人的低聲吩咐。
屋內燭火有一瞬間的微晃,晃得眾人投在牆壁上的影子也有些搖搖欲墜似的。
那領頭的迅速警惕起來,站起身來環視四周,低喝一聲:“何人?”
可下一瞬,他便隻覺額頭一痛,似乎是有針尖一般的細物刺入額間,那細密的痛感很快擴散開來,痛楚與麻痹之感愈來愈強,險些就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有人偷襲,兄——”
他費力地抬起眼皮去看向身旁的兄弟們,可話還沒說完,卻見身側的兄弟們儘數中暗器倒下。
痛感再次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的眼前也一片模糊。
朦朧中殘存最後一絲意識,他費力地打開門想爬出去,可下一刻,自己的手卻被一重物壓住。
他望過去,一隻玄色皂靴重重踩在他的手背上,壓迫感令他身上再次添加一股無以言喻的疼痛。
順著靴子望過去,那人卻又迅速出手,掌風何其淩厲,一掌便將他的頭迅速拍入地下。
耳邊模模糊糊聽到那一身黑衣的男人帶著譏諷的笑:“一群廢物,辦不成事還想跑,那便去地府喝茶吧。”
意識徹底被抽離,他脖頸一涼,瞬間感覺身上的血液噴湧而出,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血順著脖頸流淌下來,在客棧的一處凹陷下去的地板上彙成一片小血池,小坑裡的血越來越多,律動的血色漣漪又很快歸於平靜。
望過去,平靜的血池像是能映出人的麵容。
血池再次泛起漣漪,陸挽釵將手巾送進來攪了攪,激起漣漪不斷波動,混著幾分血色的水更令人觸目驚心。
她將布巾拿出來擰乾,而後靠到秦淵身邊,想去為他擦身體。
女子將靠未靠的身子在他身側緩緩挪動著,秦淵卻推開她,“不勞,我自己來。”
陸挽釵微怔,可見他那雙手,還是悻悻退下去。
雖說他從來不近女色,前些年接近他的女子大多被趕出宮去,而今對這個女子他奇跡般地未有絲毫抗拒之意,可與女子相處他也從未有過。
他再次望過去,陸挽釵的手已然沾上兩分血色,白皙的肌膚掀開點點紅梅,竟有些彆樣的好看。
秦淵把意識抽離出來,竟又恢複一派冷意。
忽然,陸挽釵往前伸了伸,試圖去擦離她遠一些的秦淵的肩膀,少女光潔小臂頓時不經意間裸-露出來。
可秦淵卻瞧見一個異樣的東西。
他眸色略微冷下來,疑竇之色漸漸爬上眸底。
“上等翡翠?”秦淵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鐲子,突然開口。
這話似乎令陸挽釵一驚似的,手頓時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