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定在巳時開始,也就是早食過後,所以陸瓊她們天還沒亮便忙活起來。
屢屢炊煙從陸記的屋頂升起,倒水、揭蓋、炸油聲此起彼伏,屋內一隅還點了幾盞燈,在牆上映著幾人做事的身影。
灶房開了兩口鍋,分彆煮著楊梅渴水、木瓜渴水,無需燉多久便都化開。陸瓊揭開鍋,倒入小半碗冰糖,用長木匕攪拌幾回,空氣中便散發著甜蜜的氣味,很香甜!
畢竟今兒選的是番木瓜,果皮偏橙黃,比起偏青的木瓜,這種木瓜的果肉更軟更綿,即便生吃也不會覺得硬。
渴水還呼呼冒著熱氣,陸瓊把它們一勺勺盛進器皿裡,拖到牆角放好,等走時再把冰塊放進去:“這也能蒸糕點了。”
楊姐兒應聲好,就把第一批捏好的廣寒糕放在甑上,架在鍋後順手掩上木蓋,等下一批捏完就放到旁邊新起的灶上。
陸萱挨著灶台坐,雙膝合作一攏,低頭湊近灶口,時間一長臉上便被火烤得通紅,手裡的蒲扇也跟著一扇一扇。
陸瓊好容易才歇一會兒,卻見金娘還在搓圓子,粗略估計隻有百來個,份量遠遠不夠,便重新取出一些糯米麵,打算再和多些麵團。
她本來還擔心金娘起得早會不習慣,卻沒想剛到金娘家,就見人家披好褂子等她來了,沒多寒暄又摸著黑急匆匆趕到陸記。
金娘把新和的麵團拉成長條,搓細,捏一小塊搓成圓子,聽她說起這事笑著道:“我平日就早起慣了,把前夜泡好的豆子撈出來,就要去磨豆子。”
陸瓊搓圓子的手慢了些:“那今日豈不是賣不成豆腐了?”
本想著趕快做好,這樣金娘還能早些回去賣豆腐,卻忘了做豆腐也要費不少時間。
不過金娘倒是不在意,還反過來安慰她,笑一聲:“瓊姐兒莫急,我家郎君去賣就行,其實平日裡也都是他在磨豆子,我隻是在旁做監工。”
又道起家事。金娘說他們夫妻二人是暮春時節才來的汴京城,隻比陸瓊早三四月,起先是在虹橋邊上住,後來掙些錢才搬到通濟坊。除開日常花銷,他們會把大部分錢寄回鄉下,所以來汴京半年,還沒有攢下什麼錢。
說到這,金娘也有些感歎:“汴京太大,尋找掙錢的法子卻也不易,還好我能靠一門手藝養家。”
對比下來,陸瓊倒是幸運的。
沒有養家的負擔,就能更快攢錢,盤下鋪子後也能掙更多錢。隨後她也默不作聲,隻把手中的圓子加快搓好,如今說什麼都不大合適。
糯米圓子咕咚跳下鍋,濺出不少小水花到灶台上,園子撈起來過涼水,就差不多做成。
她們昨日也都嘗過冰雪冷元子的滋味了,不僅香甜,還冰涼解暑,定會受到許多人的喜好,所以就多做了些。
荷花酥是最後炸的,畢竟放置的時間一久便不酥脆了。
陸瓊要敲冰,楊姐兒要準備開鋪子,這活兒便交由金娘。所幸金娘也早有準備,一次就炸成酥,荷花酥外表清透,還冒著熱氣,剛出鍋便被裝到食盒裡。
待飲子、元子加了冰,應天書院的仆役也恰好派人來接應。
他們先將裝有飲子的木桶搬上板車,隨後是蜜餞、茶葉,盛糕點的食盒最後放,疊起來有半人高。
陸瓊扶著食盒,想著近來生意冷清,就是她不在,楊姐兒跟陸萱也能照看好:“你們都留在這罷,我一人去就行,楊姐兒記得在食客的飲子裡加冰,萱兒也記得收錢記賬。”
楊姐兒連連應下,而陸萱這些天寫字有所長進,也學會記賬的皮毛,隻要不涉及算賬,就不算太難。
可金娘看著滿滿一車的吃食,皺起眉:“你一人可忙得過來?”
陸瓊擦擦額頭的汗,眯眼笑:“自然忙得過來,金娘你就早些回去,這會兒還能趕上出攤賣豆腐。”
“也罷,屆時也有人幫你,要是忙不過來再叫我,總之這書院離龍津橋也不遠。”
金娘說完還是擔心,目送著他們離去,直到過了州橋,沒入人海才肯回家。
*
到應天書院時,時間尚早。
那日的書童不見,換了彆的仆役在門口等候著,互相行禮後,他叫人把食盒一一卸下,便帶陸瓊移步到院內。
她獨自提著一份茶葉,聽著仆役道起書院的來曆,山上、堂長的為人,不多時便來到荷花池。
池邊設有數張桌案,已提前擺好杯盞、碗盤,看樣子是兩人一席。畢竟在宋以前還是主張分餐製,不論書院較為講究,遺留著前朝的風氣,就是大型宴席也多為一人一席。
書院的仆役將糕點、飲子依次分好,並在高足盤上放些蜜餞乾果,詩會便可開始。
院內古木參天,樹蔭蔽日,倒也不會覺得炎熱,但陸瓊還是躲在廊下偷看。
學子們衣著光鮮,一臉春風,看模樣都想在詩會上一爭高下。眾人落座,辯論,探討詩詞歌賦,一來一回,言辭犀利,見解獨到。
陸瓊聽了一會兒便覺得枯燥,端起一盤點心到涼亭處,便見一人席地而坐,身穿粗布衣衫,手中拿著一本泛黃的舊書。
這人瞧著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見過。
可荷花池邊隻有這一處涼亭,她也不能跟一幫學生同坐一起,看著甚是突兀。這般想著就邁上台階,托盤噔一聲便放在石桌上。
好在一旁的書生並未受影響,嘴裡念念有詞:“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①
陸瓊左手捏了小塊梨花酥,剛咬一口,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嘗其中的鹹香,酥渣就落了滿地。
有些噎,怕吵到人背書,她悶聲捶打著自己胸口,好久才緩下來。
又覺得自己吃獨食不好,陸瓊把糕點推向書生:“這位小郎君,可要嘗一塊梨花酥。”
杜延拱手行禮,卻回絕了她:“多謝好意,可我如今口欲已足。”
陸瓊消化好一會,才聽懂他這是不餓,不想吃。
但還是想推銷一番自家的糕點:“梨花酥有些許油膩,那廣寒糕如何?隻有一股清淡的桂花香,用了最細膩的白麵,不會過於甜膩。”
許是廣寒糕的香味過於霸道,杜延聞著便不斷吞咽口水,早食隻吃過稀粥,現下被這香味一勾,還真覺得胃裡有些空。
他便伸手收下,心裡安慰自己,這是盛情難卻......
陸瓊假裝在看院內學子吟詩作賦,餘光卻是瞥向他。
杜延早已將書合上,置於石桌邊。剛咬一口廣寒糕,就見他瞳孔微微放大,眉頭也舒展開來,渾身散發著喜悅的氣息。
“若是有些噎,就去盛些渴水來,酸甜可口,還用了冰,很是爽快!”陸瓊見他嘗第二塊,笑著提醒,畢竟自家點心得到認可還是叫人高興的。
杜延被人捉個正著,麵上有些羞澀,挺直腰背,不作聲,卻默默將剩下糕點吃進腹中。
見盤中還剩了不少,便想帶回幾份給杜哉嘗嘗。
詩會接近尾聲,陸瓊也該去找山長要剩下的報酬。找仆役問路,才知山長躲在一處乘涼。
周邊是竹林,路上鋪設有鵝卵石,時下鞋底薄,她每踩一腳都能感受到石子的弧度,算是做了回足底按摩。
所幸路不長,穿過竹林就見山長坐在涼亭下,麵前擺著幾份糕點、渴水,淡綠琉璃盞上裝有透亮的圓子,還有幾塊未完全化開的碎冰。
盤上的糕點吃了近半,尤其是荷花酥,一塊不剩,隻剩下一點酥渣。
陸瓊也是頭回見山長,與堂長年齡相仿,看上去更加正色,卻沒想到背地裡是卻如此偏好甜食。
山長本還想嘗一塊桃花酥,見她來了收回動作,還順手捋平衣擺,沉聲道:“今日帶來的點心都不錯,鹹甜適中。”
“福生。”
站在一旁的書童“唉”一聲,便將袖口裡的荷包取出來,遞給陸瓊:“這裡是餘下的八兩銀子,小娘子收好。”
陸瓊也笑著收下,掛在腰間,挨著藕粉的錢袋,跟山長說些無傷大雅的話,談談瑣事才告彆,順著原路離開。
途徑荷花池,還遇見了堂長,見陸瓊荷包鼓鼓嚷嚷,打趣她:“陸掌櫃今日收獲頗豐啊!”
陸瓊問到一股淡淡的油酥味,以為是身上沾染的,便壓下心中疑惑笑著回話:“承蒙堂長關心,若不是堂長,我也不會走到今天。”
“你這話術是跟誰學的?怎麼沾染了某人的風氣。罷了,我還要去前院處理事宜。”堂長笑眯眯,說罷便負手離開,卻將袖中的油紙露出一角。
堂長竟偷偷藏了糕點,這般說下來,收獲頗豐的應當另有其人吧!
且堂長去的方向,好似是灶房......
一個山長,一個堂長,都是好吃之人,舉辦詩會怕不是為了吃?
*
前些日給了二兩定金,算上今天的八兩,再除去成本,這一單就淨賺六兩多,比得上陸記近一月的利潤。
陸瓊一邊走著,一邊盤算這筆錢該怎麼花。
這月鋪子租金二兩,街道司有一兩稅費,宅子租金五百文,這樣就少了近半,還有一兩銀子是給金娘的。
她本想這月換個大些的宅子,最好自帶水井,還有地方養牲畜。
可如今花錢如流水,根本攢不下太多錢。
不過接下來也能過得富足些,陸瓊決定去置辦些家當,改善下住宅條件也好。
未走太遠,就見金娘守在龍津橋邊,板上豆腐也所剩無幾,朝她笑:“真趕巧,我也正打算回去呢。”
陸瓊笑著不語,把荷包解開來,偷偷塞給金娘一塊銀子:“這是給你的報酬。”
金娘還未反應過來,捏著手裡的銀子以為是石頭:“你可真會唬人,哪裡撿來的石頭......”
不對,這手感,怎麼還沉甸甸的。她這下也察覺過來,低頭就被這銀光閃瞎了眼,心也跟著空了一拍,說不出一句話。
“這,這竟是......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