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屍(1 / 1)

五月的天氣越發炎熱,襄川城外的死寂終於有了些改變。

明玄和儀卿等人在城外荒地上搭起簡易帳篷,將幸存的病人搬運回去照料。

除去忙著通過地道往城內運送草藥物資的趙秉康,這支隊伍隻有十五人,明玄、儀卿總攬全局,八位太清宮女冠和四位民間醫官負責抓藥熬藥,給病人擦身降溫。

四望橫屍遍野,儀卿迅速做出決定:“焚屍!”

醫官們臉色大變,齊齊反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死者為大,將其好生安葬便是,怎能挫骨揚灰,行不義之舉呢?”

“對啊,明玄師父和幾位坤道是清修的道長,讓他們焚屍,這不是毀了道長們的修行嗎?”

師妹絕不會信口胡說,見過她熟練解剖兔子器官的明玄相信儀卿的能力,然而眼看這臨時組成的隊伍就要發生爭論,她不得不出言壓製眾人:

“諸位,且聽師妹解釋,臨行前老師特意對她委以重任,我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至於焚屍此舉阻礙道行?”

明玄冷笑:“生死氣化,本就是自然之理。吾等焚屍正為驅逐天地間的邪氣,順天應人。此等行善之舉,隻會助益修行。”

明玄作為涵虛子座下首席女醫,兼任醫道教習之責,於各位醫官們有半師的名分,素來被眾人尊敬景仰,醫官們看在明玄的麵子上,默然不語,隻聽儀卿辯解。

“各位醫官們,瘟疫患者死後,其體內的邪氣並未消失,反而會隨著腐爛的屍體,繼續傳播。”得到明玄的支持,儀卿定下心侃侃而談。

她指向吃了病人屍肉,口鼻流血倒在路邊的野犬:“你們看,這群野狗吃了病屍,也口鼻流血而死,足以說明屍體也可以傳播瘟疫。

若隻是土葬,野狗狐狸照樣會從土中刨出屍塊。襄川城外隻有一條白河,屍體曝屍荒野,若下一場雨,雨水混合帶有瘟疫之邪的血水流入白河,被城內的襄川百姓飲用,這一城百姓就全完了。

所以必須焚屍,才能遏製屍塊繼續傳播疾病的可能!”

幾個出言反對的醫官麵露猶疑,其實他們何嘗不害怕病人的屍體繼續傳播疾病?隻是礙於人倫道德的無形條框,礙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先賢聖訓,誰也不敢讚同羅儀卿的焚屍之舉。

儀卿語氣堅決,不容絲毫質疑:“此事乾係重大,非做不可,這不是與你們商量,若諸位不願意做,就由我一人來做!”

她不再理會身後可能出現的流言蜚語,隻是拿起柴刀,背上背簍,用力砍下一根根樹枝。

這具十六歲的幼小身體還太瘦弱,砍了滿滿一筐中等粗細的樹枝後,儀卿又試圖砍斷一顆碗口粗細的楊樹,誰知奮力砍了幾下之後,反而震得她虎口生疼。

“我來吧。”

虞琇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大手接過儀卿的砍刀,隻消幾下,楊樹底部的楔形缺口不斷擴大,他猛踹幾腳,樹乾轟然倒地。

“你看看,手上都被紮出血了。”虞琇用隨身攜帶的繡花針,細細挑出她手上的木刺。

原本嬌嫩柔軟的肌膚被磨出一個個血泡,粗糙不堪。

“疼嗎?”

儀卿看向兩人身邊高高的柴火堆,大眼睛彎成月牙兒:“不疼,等血泡消下去,硬成繭子後,乾活就能方便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虞琇滿眼欣慰:數十日朝夕相處,即便儀卿身份未明,僅憑她小小年紀臨危不懼、深入疫區,就足以證明她心性純良,絕不會做出與淳王同流合汙,禍國殃民的事情。所以,哪怕焚屍一事再違背倫常,他也會在背後默默支持。

也就在這時,儀卿突然發現,看似柔弱的喬秀簡直力大無窮,一人就能扛起一顆楊樹。

“沈兄,咱們去搭架子。”

“我也去砍柴。”

四位醫官雖然不敢親手焚屍,但願意儘可能多幫幫忙,眾人很快搭起架子,拾來柴火。

儀卿幾人穿上白大衣,係緊口罩綁帶,戴上她從係統藥房裡購買的橡膠手套,用樹杈將一具具屍體拖到簡易擔架上。

好臭,難以言喻的屍臭幾乎凝結成形,黑綠色的味道狠狠打在每個人的鼻子上,讓人即便隔著厚厚的棉布口罩,也泛起惡心,明玄和女冠們實在受不了,跑到遠處摘下口罩嘔吐。

隻有羅儀卿和虞琇麵色不變。

她在臨床工作時,見過的臭味遠比今日的屍臭更加多樣:肛周膿腫手術、腸梗阻開腹手術、糖尿病足壞疽、氣性壞疽……曾經聞到過的臭味,讓羅儀卿早就對此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

虞琇則瞬間想到戰後給同袍們收屍,血肉模糊的屍塊腐爛,搬起夥伴的一隻大腿,粘膩的肉嘩啦啦掉落在地,手上隻有堅硬的累累白骨,更休提滿地惡臭。襄川城外的慘象和惡臭,比之戰場也不差分毫。

兩人將二十多具屍體搬到木架子上,潑灑火油,先用宣軟的稻草引火,再持續添加木柴。

蒼涼的原野,烈火熊熊燃燒,蕩滌一切鬼魅邪氣。

九位坤道以明玄為高功,居執事之首,圍繞烈火踏罡步鬥,九個火把代替油燈,度化亡魂超出良難。

起風了,大風狂卷天邊雲彩,呼嘯聲如一隻巨獸發怒。火焰被獵獵大風吹成搖搖擺擺的形狀,卻始終穩穩地持續燃燒。

喃喃的念誦聲響起,是醮壇上常見的步虛詞唱法,音調超玄高妙,如仙樂縹緲,直通天際。

火焰產生的高溫使上方的空間扭曲,城樓女牆後,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冷眼俯視城下的一切。

烏森有些猶豫:“咱們還繼續往城外扔患病的人嗎?會不會引起民變?”

“不會,這群窮人死就死了。”山彩輕輕搖晃孔雀羽扇,占據炎炎夏日的唯一一絲清涼。

“城裡的幾家大戶有沒有送去解藥?”

“按照您的囑咐,都送去了。”

山彩粲然一笑:“劉縣丞家、龔主簿家、縣裡幾個有錢的大戶,還有三班六房的衙役書吏,隻要這些人不想染病,就得乖乖聽我的話,他們穩坐家中,死幾個亂民有什麼可怕的。”

“蘭楚大人,這群郎中實在太礙眼了,他們會不會阻攔咱們的計劃?不如屬下派人殺了他們?”麵刺黑虎的男子躬身請示。

“不必費此功夫。”

“不過。”山彩話音一轉,惡劣地壞笑道:“可以跟他們玩玩。”

入夜,還在冒出濃煙的焚屍火堆成為暗夜中唯一的光源,勞累一天的醫生們把病人安置在帳篷裡,淨手後沉沉睡去。

儀卿還沒有睡著,她強忍住困意召喚係統:“按照你的標準,怎麼才算成功拯救這場大瘟疫?你今天也看到了,以這樣的瘟疫烈度,沒有抗生素,無法確定病原體,我很難治療。”

【宿主隻要把瘟疫控製在襄川城內,儘可能減少傳播,死亡人數少於原來死亡數的10%就視為完成任務。】

“原來這場瘟疫死了多少人?”

【不算逃荒中餓死的百姓,僅因瘟疫而死的人,有八十萬。】

羅儀卿陷入沉默,八十萬死亡數,說明此次瘟疫的烈度極強,幾乎能夠比肩現代的甲類傳染病霍亂和鼠疫。

“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

她想抱大腿一樣抱住抗生素藥櫃,在心裡不斷向係統重複要求,試圖通過煩死係統要來抗生素。

係統被煩得可以,乾脆將她彈出藥房,好在沒有扣除積分。

今天太累了,羅儀卿很快睡去,恍恍惚惚間在夢裡聽到幾聲金屬碰撞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讓她回憶起鐵皮病曆夾開開合合的聲音,在夜班後遺症的驅使下一陣心悸,猛然驚醒。

儀卿側耳細聽,這聲音並非夢境,而是來自帳篷外。

披衣出了帳篷,額頭上的冷汗還未褪去,她的脖頸突然汗毛豎起,一把匕首緊貼在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