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歲月(1 / 1)

“師妹,這個就是茯苓,有利水滲濕、健脾寧心的功效。”

出塵絕豔的明空師姐上山後爬得飛快,從容攀上一塊陡峭的山石,伸手把氣喘籲籲的羅儀卿拉上陡坡,從高大的鬆樹下挖出一塊土坷垃。

羅儀卿回憶起中藥房裡的茯苓,明明是一個個潔白的小立方塊。

看似瘦弱的明空身著方便行動的粗布麻衣,竹背簍裡裝著滿滿的藥材,纖纖玉指沾染泥土,掰開的“土塊”滲出白色粘液,向小師妹解釋道:

“這種茯苓塊拿回去,除去腐朽,洗淨後就是常見的白茯苓,切掉的淡紅色外皮是赤茯苓,藥效較白茯苓更偏清利。”

娃娃臉明玄師姐爬山更快,早就在山頂等候兩人。

“明空,儀卿,快點來,這裡有一片靈芝!”

鹿鳴山林麓茂密,罕有人至,是以藥草格外生長茂盛,品質奇佳,三人的背簍都滿滿當當。

三人收獲頗豐,下山時正遇到砍柴的大師姐明淨,明淨雖然不通醫道,但宅心仁厚,把師妹們當成親妹妹疼愛,接過三人沉重的背簍。

“明淨師姐的力氣真大啊!”

儀卿望向肩挑一擔柴,手上還拎著三個背簍,腳力不減走在山道上的明淨,感歎不已。

“那當然!”

明玄一臉自豪:“明淨師姐可能乾了,一人便能耕種八畝田地!若不是喪夫後夫家想占她家的地,還想讓明淨師姐繼續當牛做馬種田,她也不至於無處可歸。”

明空冷豔的眉眼藏著憋不住的笑意:“當地的縣丞曾被咱們老師救過性命,明淨師姐出家後,縣丞聽說村裡人欺負涵虛子的大弟子,硬是讓他們按照律令,把原本屬於師姐的八畝田地歸還。

那群人當時在山門前痛哭流涕,跪著求明淨師姐收下田地。師姐本不想難為他們,還是師父出麵,讓他們依律歸還田地,賠償銀兩,處罰為首者。”

三人回到太清宮,吃過“經齒冷於雪”的槐葉冷淘,西院靈素閣的古鐘敲響,低沉悠清的聲音回蕩在山麓。

修習醫道者紛紛趕來,涵虛子坐高台,身旁立一圖,赫然正是見素子胡愔留下的《黃庭內景圖》之心藏圖。

“……”

“心火宮也,居肺下肝上,對鳩尾下一寸。色如縞映絳,形如蓮花未開之狀。

凡丈夫,六十心氣衰……”

唉,古人的解剖水平真落後。羅儀卿豎起一隻耳朵聽,手上寫寫畫畫不停。

待涵虛子講完心藏圖,羅儀卿踴躍舉手,眾人紛紛看向她,涵虛子道:“儀卿,不知你有何事?”

“這幅《黃庭內景圖》,對於心臟形態的描述太少。心藏分為左右心室,左右心房,如果能夠把心臟的形態描述更具體,或許會更好。”

說著,她拿出自己畫好的心臟剖麵圖向大家展示,上麵清晰地繪製了心房心室,房室瓣,大血管的位置。

這樣的心臟簡筆畫,對於後世的醫學生們來說,都是解剖學的基操,羅儀卿大二時,甚至因此獲得過解剖繪圖大賽國家一等獎。雖然古代的宣紙和毛筆不如彩鉛順手,但她還是流暢地繪製出一顆完美的心臟剖麵圖。

隻是這幅圖在某些古人眼裡,實在新奇怪異,羅儀卿身後的沈醫官起身質疑:“羅姑娘,這幅圖你是從何得來?可知真偽?”

“你若不信,找一心臟剖開,便知真偽。”

眾皆嘩然,畢竟古人事死如事生,三觀還經不起這麼猛烈的衝擊。

有些膽小的已經縮到門口,實在不理解為何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如此坦然地要剖腹剜心。

沈醫官後退幾步,麵色煞白,手中抓著鎮紙指向羅儀卿,聲音發顫:“你,你要剖誰的心?莫非你殺過人?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啊?膽子這麼小?

羅儀卿一臉無辜,甚至不知道沈醫官的恐懼從何而來,畢竟在醫學院的解剖學課程上,接觸大體老師實在是一件平常事。

她剛要向沈醫官解釋,涵虛子手中的拂塵微微搖晃,羅儀卿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忙改口道:“我曾經看過殺豬,豬心就是這樣,想來人的心也大抵如此。”

明玄率先解圍道:“小師妹,人和豬怎麼能一樣呢?看你把沈師兄嚇得。”

沈醫官緩緩放下沉重的鎮紙,眾學子放鬆下來,高台上的涵虛子這才一錘定音:“都散了吧。”

眾人都走了,羅儀卿猶豫再三,還是敲開了涵虛子的房門。

開門的是娃娃臉明玄師姐:“師妹來了,老師一直在等你。”

屋裡隻有涵虛子和明玄兩人,還有那副《黃庭內景圖》。精舍裡的蟠龍博山爐嫋嫋燃燒,青煙隨風逸散,滿是龍涎香的氣息。

明玄一臉興奮:“儀卿,你畫的圖可是真的?”

迎著涵虛子幽深的目光,儀卿點點頭:“這不是什麼豬心的圖,而是真正的人體心臟解剖圖。我曾經見過仵作驗屍,人的心就長這模樣。”

“我今日才知道心的樣子!老師,明明儀卿才是對的,你為何不讓她把話說明白?就該讓他們去看仵作驗屍嘛。”

儀卿沒想到明玄師姐一點也不害怕,也高興道:“最好是去亂葬崗找一具屍體給大家做演示,《黃庭內景圖》雖然畫出五臟六腑的輪廓,但太過簡單,其實人的臟腑結構十分複雜精細,直白剖開就能看個清清楚楚。”

涵虛子手中的拂塵輕敲在兩個最有天分的弟子頭上:“兩個傻子,儀卿今日不過畫了一張圖就把沈醫官嚇倒,若是你們真從亂葬崗搬來屍體,還不把太清宮上上下下都嚇死?”

考慮到古人的三觀,羅儀卿建議:“兔心與人心大致結構相似,用一隻兔子也可以。”

涵虛子接過她繪製的心臟解剖圖:“莫要嚇他們了,讓明淨去後山捉一隻兔子,儀卿就隻演示給我和明玄看吧。”

“儀卿,我不知道你從何習得這些學問,也許是上天授之,隻是你要明白,再高明的學問,也要想到因時、因地、因人製宜,否則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羅儀卿心下赧然,方才課堂上她忍不住想要炫耀現代醫學知識,現在被老師點出問題,才意識到忽略社會背景空談現代知識,是多麼輕浮驕傲。

山中無歲月,寒儘不知年。

日複一日跟隨師姐們采藥、製藥、讀書、上課,浩如煙海的知識和規律的生活反而讓羅儀卿感到熟悉親切,她拿出當年準備規培考、主治醫考試的勁頭,入夜後仍然手不釋卷,常常是虞琇再三催促才肯吹燈休息。

兩旬後,羅儀卿已經儘數掌握一千二百味中藥,五百個基礎方劑。自從那天她通過解剖兔子,向涵虛子詳細闡述五臟六腑後,就獲得了跟師義診的機會。

“哎呦彆擠,我腰疼得直不起來!”

“我娘這幾日吃不下睡不著,先給我娘看看吧!”

“都彆著急,一個一個來。”

廣濟藥堂門前的大片空地上,求醫問藥的百姓擠擠挨挨,藥堂東家曾是涵虛子的徒弟,特意命夥計們維持秩序,免得人多雜亂。

涵虛子善治五臟病,她深感貧苦百姓艱難,每旬義診,都隻給窮人看診,凡衣著光鮮、麵白體胖者,皆不接診。

這一日看診的病人,就連抓藥都不用付錢,太清宮自會讓廣濟藥堂給抓七副免費的草藥,第二日,掌管財務的明空就會算好賬目,送錢過來。

儀卿暗想,古人還是太淳樸了,要是協和專家隻給穿著破爛的窮人放免費專家號,保準第二天一群黃牛就會穿成乞丐,把所有號源搶走。

涵虛子給病人把脈望診,明玄與儀卿分彆將她口述的藥方抄寫在紙箋上,交給廣濟藥堂的夥計抓藥。

她的飛針法又快又準,很快病人腰背上紮滿金針,可惜古代的毫針造價昂貴,羅儀卿給病人拔針後,總會掏出一瓶酒精,細心擦拭金針,才給下一個病人使用。

涵虛子一眼瞥見儀卿擦拭金針的模樣,嘴角微笑:

自從儀卿發現烈酒可以解毒,給後院病人用烈酒擦拭傷口,癰疽明顯減少,是以太清宮如今的毫針都用烈酒擦拭浸泡後才會再次使用,果然效果顯著。

見微知著、勤學刻苦,雖說思維跳脫,常有驚世駭俗之語,但瑕不掩瑜,她對儀卿的喜愛雖然未曾表現,但早已允許她翻閱三清閣所藏的全部珍貴醫書。

終於結束這天的義診,上山的馬車裡,儀卿累得倒在明玄肩頭,讓她回想起當年規培,跟導師門診的時光,雖然累到連午飯都要擠時間吃,但巨大的收獲難以言表。

“你回來了?明淨師姐剛送來晚膳。”

回到西院寢舍,虞琇笑著迎上來,放下手裡一盆剛洗淨的紫紅桑葚,替儀卿脫下外袍。

太清宮的女冠並不禁肉食,隻是不吃五葷三厭,今日的飯食因為義診辛苦,明淨做得相當豐盛。

竹蓀雞湯清甜鮮美,玉蘭片與山民送來的臘肉同炒,油燜豆腐滑嫩,配上兩碗晶瑩的米飯,儀卿餓極了,配著桑葚吃得風卷殘雲一般。

飯後的倦意襲來,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羅儀卿才將昨天看診的八十個病人的病曆上傳,HIS係統很快下發4萬積分,西藥房的大門終於可以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