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山並不高大,乃是一座秀麗小山,林麓幽深,黛色冷翠,山澗一條飛瀑流出,如瀉玉碎珠,鳥鳴聲聲婉轉,清泉處處相隨。
上山唯有一小徑,苔蘚濕滑,兩人牽馬慢行,忽聽得林中有人歌唱,歌曰:
紫煙上下三素雲,灌溉五華植靈根。
七液洞流衝廬間,幽室內明照陽門。
山林裡走出一個砍柴的女冠,約三四十歲,身著粗布短衣,束發盤髻,用木簪彆住,背一筐柴,手持砍刀。
女冠徑直走到兩人麵前道:“兩位可是來尋家師診病?不巧老師下山義診去了。”
虞琇見羅儀卿呆愣愣地,似乎並不知道對道士的禮節,忙扯扯她的衣襟,拱手道:“弟子稽首了。”
羅儀卿才明白過來要遵從古代的禮節,也跟隨虞琇行禮道:“我們是襄川趙醫官推薦,前來拜師學醫的。”
太清宮隱於山頂,用白石砌成圍牆,樸素自然,女冠明淨引二人來至山門,特請兩人去客房歇息。
儀卿還是第一次見到女道士,對於能夠擔起兩捆柴的明淨十分好奇,追著她到柴房問東問西。
太清宮的布局分為東西兩院和後院,東院用於供奉神像,供出家的女冠修行道法和醫術,西院為涵虛子教授醫學之處,主要居住外門弟子;後院則是儲備藥材、收留貧苦病人的地方。
太清宮女冠以醫道立足,求醫之人眾多,所得診金足夠支撐開銷,涵虛子收留了許多走投無路的女子,明淨便是喪夫後無處可去的農婦,因她不識字,隻有一把好力氣,便攬了砍柴挑水的廚房活計。
明淨砍了一天柴,口中焦渴,掀起水缸就要飲水,卻被羅儀卿攔住。
“明淨道長,生水不能喝,要煮沸後飲用。”
“為何不能飲生水啊?”
羅儀卿轉身,門外赫然立著一個仙風道骨的女道,年約五十多歲,身穿紫綾袍,腰間白玉帶,瀟瀟然如林下風。
沒有顯微鏡,羅儀卿不知道如何向古人解釋寄生蟲和細菌,隻得隨便借一個影視劇常見的東西解釋:“生水不乾淨,可能會滋生蠱蟲,雖然看不見蟲卵,但能夠侵入人體致病。況且溪水河水中,或有野獸遺矢,因此需煮沸後殺儘蟲卵飲用。
若是不信,可以將兩批人分類,一批喝生水,一批喝燒開的滾水,觀察有無腹瀉現象。”
眾弟子中便有因圖方便,喝了生水腹瀉不止的出來現身說法。
涵虛子道:“當然,千滾水又叫太和湯,能夠振奮陽氣,溫養脾胃。隻是你從襄川來,可曾見過尋常百姓喝滾水呢?”
“不曾,普通百姓燒不起水喝,方才明淨道長為我們燒水烹茶,小小一壺水,就燃了兩根粗柴,百姓家的柴火都用於取暖。若是儘數燒水喝,冬天沒柴取暖,可就要凍死人了。跟凍死相比,腹瀉算什麼?”
涵虛子麵露微笑,既能夠觀察入微,思維新奇,又能體會百姓之苦,是個研習醫道的好苗子。
她追問道:“你可有什麼方法,讓普通百姓都喝上千滾水嗎?”
“如果能夠幾戶合架一口大鍋,由專人負責砍柴燒水,所費柴薪會比一家一戶單獨燒水少得多。”
涵虛子牽起羅儀卿的手,來至禪房,邊走邊道:
“難啊,周之井田製,眾人皆耕私田而廢公田。人皆有私心,一口大鍋,誰家出柴,誰家擔水,誰家打水多些,誰家少些,都能吵起來,好好一件事也就辦不成了。”
“貧苦百姓家,打一口水井已是奢侈,而富貴人家卻可以喝甘冽的泉水,喝舊年蠲的雨水。都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可在我看來,喝水這事就已然被高低貴賤區分了。”
“你有些天分,就住在西院吧,那兒地方寬敞,先跟師姐們學認草藥、讀《黃帝內經》,我這兒隔日教授一次,每旬隨我下山義診。”
太清宮曆任觀主深感民生之多艱,因此每一旬都會帶領學生下山義診,既不收診金,還免費贈藥,因此極得民心。
說到這兒,羅儀卿少不了要打聽瘟疫的情況,涵虛子疑惑道:“你為何會關心瘟疫?”
“我從襄川過來,李家村附近有許多人前陣子生了一場怪病,雖說喝過什麼慈明法師的符水後病好了,但我總是擔心。”
涵虛子皺眉思索片刻:“不過倒是有一奇怪之處,近日我派人下山采買藥材,誰知石膏、銀花、連翹、荊芥、桑葉、菊花、板藍根等藥居然斷貨,說是有大戶把這些藥全包圓買走了。剩下零零散散沒被買走的,藥價翻了兩番。”
“這些藥都有什麼特點?”
“都有疏風散邪、清熱解毒的功效,是治療風熱感冒、新感溫病、瘟疫伏邪的常用藥。”
說著說著,兩人同時怔住,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懷疑的神色。
羅儀卿想起每年冬春季,一旦醫院藥房的達菲(奧司他韋原研藥)和速福達(瑪巴洛沙韋原研藥)斷貨,就說明大規模的病毒性流感來襲。
在現代,醫院藥房斷貨,可以從藥店或某團某寶買到;原研藥斷貨,可以用仿製藥代替,也可以使用其他抗病毒藥,如靜脈滴注帕拉米韋等。
然而古代沒有這麼多可選擇的替代品,一旦發生傳染性極強的流感或溫疫,這些清熱解毒藥就是平民百姓救命的寶貝,偏偏有人在囤積居奇!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在係統的西藥房裡還有大量抗生素、抗病毒藥,當下最重要的是儘快攢夠積分和所需物資,以備不測。
涵虛子內心百轉千回,也意識到危險,隻是麵上未曾表露。
虞琇方才坐在中庭喝茶,聽聞涵虛子已收羅三娘為徒,急匆匆衝過來問道:“你要出家?”
儀卿滿臉不解,唯有涵虛子一眼看出虞琇的男子身份,青年熾熱的眼神仿佛要將自己的小徒弟盯出洞來,他自己還渾然不覺。
並未戳破虞琇的男子身份,涵虛子微笑道:“非也,儀卿不入道門,乃是我的醫門弟子。”
不知為何,虞琇鬆了一口氣,深施一禮後牽起羅儀卿往西院走去。
太清宮少有新人進入,不久,東西兩院的師姐們都知道老師新收了弟子,紛紛趕來看熱鬨。
出塵冷豔的明空師姐搬來新被子新竹席,娃娃臉的明玄師姐送給儀卿幾本《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太清宮的內門弟子既修道法,也學醫術,一個個身著青綠紺絳、紅碧玄素等各色霞帔,頭戴白玉冠,形容超逸,恍若仙人。
美人如雲,還圍著她笑鬨,或許是被她們身上的降真香吸引,儀卿有點暈乎乎的。
虞琇沒想到未婚妻昨日還盯著自己的容貌欣賞,今日這麼快就失了興趣,心裡沒來由的氣悶,賭氣跑到角落掃灰。
外門弟子則大多是各地已經有一定名氣的郎中,前來隨涵虛子精修醫道,也送來不少日常雜貨。
羅儀卿來不及收拾屋子,就被師姐們拉走,給虞琇留下一地雜亂。
“小師妹,山門後的正殿是靈宮殿,供奉女媧娘娘,後麵一座供奉救苦天尊,東北角的小樓是三清閣,上麵藏有見素子的《黃庭內景圖》,以及各種醫書古籍。”
“明空師姐負責總攬太清宮上下庫房賬冊,若要支取什麼東西就問她;明玄師姐醫術最高,負責管理三清閣,協助老師傳授醫道;
明淨師姐入門最早,負責柴房和廚房,若有什麼想吃的隻管與她說,如今槐花槐葉正是鮮嫩的時候,我們都愛極了明淨師姐做的槐葉冷淘,屆時你一定要多吃些。”
“後院是庫房,儲備藥材,鹿鳴山上的珍稀藥草極多,我們上山挖來後就在後院炮製。”
後院幾間屋子裡傳來“哢擦哢擦”的鍘藥聲,“噔噔噔”的清脆搗藥聲,“劈裡啪啦”的炒藥聲,忙亂而有序。
“有些貧苦的病人,走投無路,老師也會收留他們到後院住下,治好病後乾活抵藥錢。”
娃娃臉明玄師姐慫恿新人:“山上還有山民養鹿,趕明兒咱們買幾塊,我帶你燒鹿肉吃。”
……
儀卿逛完太清宮,回到西院的小小屋舍,原本常年無人居住而顯得陳舊的屋子,大變模樣。
陳舊的窗欞紙換成嶄新的透光明紙,兩人帶來的雜物也收拾得乾淨整齊,兩張床都鋪上厚厚的棉花被褥,一看就溫暖舒適,案頭擺一盆柑橘清供,一盆珠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虞琇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潔白如玉的手臂,用蘭草和皂角浸泡出的水,正在擦拭窗戶的積灰。
夕陽西下,扮作女裝的青年睫毛長而翹,如同在天空中國振翅的鴉羽,帶著炫目的金邊。
瞳孔清澈明亮,如秋水,如碧波,如白瑪瑙盤子裡養著兩顆水汪汪的黑珍珠。
羅儀卿沒忍住,多看了幾眼如畫的美人。
虞琇在皇城司任職多年,對彆人的視線無比敏銳,察覺到她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更優雅的姿勢,看向小未婚妻。
“抱歉,師姐們拉我去逛太清宮,留你一人收拾屋子。”
虞琇給茶壺裡注入燒開的山泉水,咬牙微笑道:“無事,太清宮的女冠漂亮又溫柔,你又是新來的師妹,今天一定很忙吧。這雲霧茶是隔壁沈郎中送來的,已經沏好了,快來喝。”
咦?好濃的綠茶味。
雲霧茶泛起氤氳熱氣,羅儀卿怕“喬秀”一直待在西院山房裡太過寂寞孤單,問道:“喬姐姐,你願不願意旁聽涵虛子授課?我聽說西院的醫門弟子,如果帶了家眷,家眷也可以去旁聽學習。”
虞琇本想一口答應,無奈他還要趁羅儀卿上課期間出去刺探襄川城密報,隻得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