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告彆孫掌櫃,羅儀卿帶上“喬姑娘”,踏上前往太清宮求學的路。
鹿鳴山在襄川城往西一百二十裡,一路上人煙稀少,隻有大片農田與幾間低矮屋舍,虞琇倚在馬車車壁養傷,儀卿駕車,馬鞭在空中甩來甩去,發出清脆的響聲。
趕著馬車出城向西,她越來越皺緊眉頭。按照原身的記憶,此時應當是太平盛世,至少京城和襄川城一片繁華景象。
然而西邊隸屬襄川的農村卻十分蕭索,田陌中隻有幾個老翁健婦,駕瘦牛推曲轅犁耕田。
羅儀卿摸摸腰間,水囊空空,正要討口水喝,老婦恰巧帶孫兒來田間送飯。
“老婆婆,可否向您討一點水喝?”
老婦人並不吝嗇,將壺中的水倒給羅儀卿半數,她剛要給錢,卻被老婦人攔住。
“小娘子不用給錢,一點涼水算不得什麼,用完了我自去溪邊挑水就是。”
羅儀卿接過滿滿的水囊,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喝下這原生態的,可能含有寄生蟲的溪水。
虞琇問道:“阿翁阿婆,為何這般年紀還要親自下地耕作?你們的兒子呢?”
老翁擺擺手:“家裡老二被征去做徭役,老大南征苗疆時被瘴氣所傷,近日又病得起不來身,我們倆都是做慣了活的,十來畝田地還能伺候得動。”
虞琇追問:“如今驚蟄剛過,怎麼田中少見壯年人播種插秧?”
“他們都去鎮上聽慈明法師講經,前陣子,附近村裡的年輕人生了一場怪病,喝過慈明法師的符水就都好了。
這幾天他開壇做法,說是但凡喝過符水的都要來,不來就有大禍,還說隻要皈依,信眾不用勞作就衣食無憂,來生富貴,村裡不少人信了這話,這幾天一直待在鎮裡不回來插秧。”
羅儀卿瞬間警覺,怪病?村裡年輕人都得過?她想起係統關於瘟疫的描述,正是從襄川爆發,這會是傳染病嗎?
虞琇愕然:“這麼荒唐的事也有人信?衙門不管嗎?”
“衙門裡的官高坐縣城,哪裡知道鎮裡的事,就算想管,憑縣裡七八個衙役,也敵不過慈明法師座下幾百弟子,老爺們隻要徭役征稅不出岔子罷了。”
虞琇整日帶領皇城司刺探朝廷官員密報,並不了解民情,頭一次知道民間的情勢和吏治竟然壞到這種地步,一個莫名其妙的慈明法師,就能讓百姓們拋下田地不管。
他緊皺眉頭,春耕乃是各州縣官員的頭等大事,聖上和太子三令五申不得耽擱農時,襄川縣卻無青壯耕田,此地上上下下的官吏簡直是在找死!
老婦人看他們長途跋涉,出言邀請道:“娘子們不如去我家歇歇腳,用些飯食。”
李老丈的家是幾幢低矮的茅草頂土坯屋,好在不透風、不漏雨,屋裡雖然寒素,但被收拾得極為乾淨,屋外的四五捆柴垛也碼的整整齊齊。
老翁一家的短衣破爛,捉襟見肘這個詞毫不誇張,相比而言,羅儀卿和虞琇的衣服雖然隻是本色細棉布,至少乾淨整潔。
這與羅儀卿對農村的理解相差甚遠,她生活的年代,大多數農村已經完成了初步的鄉村建設,家家窗明幾淨,吃飽穿暖,甚至蓋起二層小樓,從未見過這般貧苦的鄉村人家。
古代的百姓真窮啊!
虞琇看出羅儀卿眼裡的驚訝,想到羅家世代豪富,怕她嫌棄李家窮困,隻得輕聲解釋。原來像老農這樣,有自己的田地耕種,甚至有一頭老牛幫忙勞作,就已經是了不得的有產之人了。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陶儘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
曾經在書本上學到的詩句,就這樣變成親眼所見的現實,赤裸裸地衝擊著羅儀卿的感官,原來這才是真實的古代社會,比之羅府裡的雕梁畫棟、錦繡絲綢更加真實。
羅儀卿問道:“阿婆,我是個走街串巷的鈴醫,不知道您兒子患的什麼病?可否一觀?”
所謂鈴醫,就是遊走江湖的鄉野醫生,手搖串鈴招徠病家。古之名醫如扁鵲、華佗、孫思邈等,都曾做過鈴醫。古代缺醫少藥,交通不便,普通農人看不起藥鋪的坐堂醫官,所以用藥便宜的鈴醫最受青睞。
李翁李媼忙引羅儀卿去東屋給長子診脈。
“也說不好是什麼病,自從兩年前南征苗疆時被瘴氣所傷,身子就不大好,這七八天也不知道怎麼,病得更重了。”
《嶺外代答》卷四《瘴》記載:“南方凡病皆謂之瘴。”瘴氣並不是某一種具體疾病,而是多種疾病的總稱,包括瘧疾、痢疾、出血熱、黃疸等。
床上的李大郎皮膚發黃,肚子鼓脹,打眼一看,羅儀卿心裡就大概判斷出了結果——黃疸。
皮膚發黃還不足以確定診斷,羅儀卿先翻開他的眼球,鞏膜全部黃染,而且黃色鮮明。
問過李大郎近期沒有大量食用過柑橘等黃色食物,羅儀卿完全有把握下定黃疸的診斷。但是,沒有實驗室檢查和影像學檢查,她隻能通過詳細的視觸叩聽,來進一步探究發病原因。
李翁李媼看這位年輕的鈴醫,以一種從未見過的奇怪方法,摸摸這裡,敲敲那裡,時不時讓自家大郎向左躺再向右側臥。
他們雖然從未見過彆的郎中像羅儀卿這樣看病,但她身上篤定從容的神采,還是無端讓李家人相信,她能夠治好李大郎的病。
移動性濁音陰性,說明腹水不超過1000毫升,還不算太嚴重;病因沒辦法明確,但從曾經去過南疆後發病的病史來看,結合古代喝生水的衛生習慣,應該是某種寄生蟲感染,導致肝硬化。
一套完整的胸腹部體格檢查做完,她回身對李翁李媼說:“李大哥得了黃疸,雖然沒到極為嚴重的程度,但也必須精心調養,有兩味藥我去馬車上找找,若有,就不必去藥鋪買了。”
她返回馬車,閉目在醫院中藥房裡尋找能夠治療黃疸的中藥,係統還不算太坑,知道她不懂中醫,手一碰到中藥,虛空中就會顯示其功效主治以及代表方劑。
很快,羅儀卿就從成堆中藥裡找出治療黃疸的藥物——梔子、大黃、茵陳,正好組成《傷寒論》中的茵陳蒿湯。
積分餘額還剩1283,中藥材價格不算貴,梔子每公斤60,大黃30,茵陳15。
看羅儀卿拎著三個包裹走來,虞琇疑惑道:“你從哪裡變出來藥草?”
她麵不改色心不跳:“從宏濟堂買的,放在馬車隔板下麵。”
羅儀卿細細囑咐李媼:
“每副藥中,茵陳用六兩,梔子用十四枚,切開,大黃用二兩。每日用水先煎茵陳,煮到水剩一半再放梔子大黃,去掉藥渣,分成三份喝下。先喝上七副,若是日後再發病,可以按照這個方子抓藥。”
李媼拈起茵陳道:“咦?這不是蒿子嗎?春日裡沒菜蔬,我們常剜來吃。小石頭,去拿些野蒿來。”
李媼的孫子小石頭旋即采回一株灰白色的野草,分裂成條狀的葉子上,長滿細細密密的白色絨毛,卷曲成團。
李媼笑道:“沒想到我們常吃的野蒿都是一味中藥,以後若大郎再犯病,就可以省下一味藥錢了。”
李家人正要去煎藥,誰知有人叩門,吵嚷道:“李老丈,我給你討來了慈明法師的符水,趕緊讓李大哥喝下,病準好!”
李家的柴門被一個中年壯漢推開,他手拿一張黃色符紙,用朱砂繪滿鮮紅色的紋樣,興衝衝地把符紙交給李老翁,讓李家兒媳去燒化了衝水服下。
李翁並不願意讓兒子喝這來曆不明的符水,婉拒道:“馬五郎費心了,隻是我家大郎已經請了郎中,你看,正要煎藥去哪!”
馬五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女,麵皮白淨,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心中難免生了輕視。
“李翁,曆來走街串巷的郎中都是花白頭發的老頭,這個黃毛丫頭她會看病嗎?
慈明法師法力無邊,多少病人喝了他的符水就好了,我好不容易才給你家大郎求來,快讓他喝下,再跟我們去鎮上皈依法師,下半輩子什麼都不用乾就能安享富貴。”
馬五說著,幾個同樣聽慈明法師講經回來的信眾圍過來。
李老翁手裡的鋤頭重重杵在地上,喝罵道:“馬五,你這夯貨!正經郎中不信,信什麼來曆不明的符水?你們這些好手好腳的漢子,正值壯年,卻拋下田地不管,哼!我倒要問問裡正,是什麼道理!”
人群中一個精瘦矮小的人站出來,眼珠滴溜溜轉:“李老頭,彆拿裡正壓我們,慈明法師有幾百徒兒,我們可不怕!”
瘦猴看出這小女醫穿著長袍,衣裳厚實,針腳細密,又駕一輛馬車,想來身上有點財貨。他眼睛滴溜溜一轉,就要起哄她醫術不精,讓眾人攔住羅儀卿的馬車,好借機搶劫。
“你這黑心的女醫,治壞了李大郎,賠錢!”
說著,他掀開馬車車簾,果然看見堆著三五個包裹。
李翁李媼看他們來者不善,忙護住羅儀卿:“各位鄉鄰,這位郎中開的藥我家大郎還沒吃,怎麼會治壞了?他還要趕路,好漢們先讓一讓。”
幾個人拉拉扯扯間,瘦猴“哎呦”一聲,抱著頭倒在地上。
原來,虞琇躲在暗處,見他們抬手就要打李翁和羅儀卿,右手抄起扁擔直擊對方腦門。瘦猴被手下扶起,見是一個美麗女子,頓時勾起色心,涎著臉就要湊到虞琇跟前動手動腳。
李家人和羅儀卿還未反應過來,虞琇揮舞扁擔,隻用一隻手,就把幾人打得落花流水,作鳥獸散。馬五留下的黃色符紙也散落在泥地裡,被眾人踩碎。
李大郎喝下湯藥,皮膚的黃色變淡,四肢也漸漸有力,李翁李媼高興萬分。
羅儀卿有些擔心:“他們是什麼人?會不會還回來鬨事?”
李老丈道:“他們都是這附近村裡的地痞流氓,平日裡偷雞摸狗。隻有馬五那個夯貨,從小就是粗笨的性子,被人三言兩語誑騙去。唉!”
“他們再敢來鬨事,我們李家宗族也不是好欺的,我這就回去叫上幾個兄弟子侄,好好與他們說道說道。”
羅儀卿終於放心,臨走時,她放下十個厚實的白麵炊餅,有一個中間掰開放了一塊銀錠。
“阿婆,以後若是時間充裕,還是將溪水燒沸後飲用為佳。”
老嫗笑著擺擺手:“家中柴薪都儲備過冬,哪裡有多餘的柴日日燒水?”
羅儀卿啞然,雖然古代的地表水沒有農藥殘留和工廠排汙,但看似清澈的溪水中難免含有寄生蟲和細菌,最好過濾後煮沸燒開飲用。
不過,與潔淨的水源相比,取暖過冬是更加急迫的需求——喝了不乾淨的溪水可能會肚子疼幾天,但缺少冬天取暖的柴火卻能凍死人。健康和生存之間,他們彆無選擇。
羅儀卿生活的年代,取暖和飲用水都是件容易事,很多人不愛喝白開水,往往選擇更加健康的礦泉水、弱堿水、低鈉水、小分子水等等。
她從來不知道在古代的農業社會,獲得取暖源是件困難的事。也萬萬沒想到,阻止古代人喝白開水的,竟然是一捆取暖的柴火。
怎樣才能夠讓普通農民也能喝得起白開水呢?
伴隨著這個問題,羅儀卿甩著鞭子西行,馬蹄噠噠,揚起地麵上的浮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