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儀卿車馬勞頓,很快沉沉睡去,虞琇卻盯著她的睡顏,陷入思索。
雖說他父親忠於太子,三叔虞昇與淳王親近,貌似兄弟政見不和,但那隻不過是大家族兩頭下注,歸根到底還是一家人,因此虞昇才會格外關心侄兒沒著落的婚事。
可是隨著未婚妻出現在襄川城,這樁平平無奇的包辦婚姻忽然透出古怪。
羅世春一直想通過三叔虞昇的關係攀附淳王,為什麼他的女兒,自己的未婚妻,恰好在皇城司調查襄川縣令和淳王的當口,出現在襄川城?
羅家世代茶商,從未聽聞有擅長醫道者,為何羅三娘出手不凡,包紮傷口動作老練,瓷瓶裡的褐色液體,彎月針,把人皮當作布匹縫合的手法,都透漏出不屬於閨閣小姐的訊息。
她是誰?誰是她?
滿腹疑雲盤旋一夜,天光漸曉,晨光透過窗欞,屋子裡的一切沐浴著日光,如灑金般明亮。
虞琇的衣裳被羅儀卿剪掉左袖,她隻好上街買件新衣,順便打聽襄川城是否出現瘟疫病人。
“孫掌櫃,敢問城中有沒有賣女人衣裳的店鋪?”
高升店的大掌櫃姓孫,四十來歲,雖然好貪點小便宜,卻是個熱心腸,無論是富戶士紳還是普通力工,孫掌櫃都一視同仁,熱情招待,因此在本鄉本土很有名望。
“有哇,就在西關大街,出門往南走就是繡雲軒。”
“孫掌櫃在城中多年,消息靈通,敢問可曾聽聞襄川鬨瘟疫嗎?”
他嚇得連連搖頭:“小公子,瘟疫可不是胡亂說的,若真有瘟疫,這一城人還不死絕了?客官為何問這個?”
羅儀卿勉強笑笑:“無事,掌櫃的是否常有心悸疲勞,偶感眩暈的症狀?”
“是啊,人老了,身體不濟,老毛病了。”
她觀察到掌櫃的耳垂的褶皺,和深紫色的嘴唇:“掌櫃的還是要注意,不要勞累,少飲酒,防止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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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上午逛遍了襄川城的主要街道,並未發現城中有出現瘟疫的慌亂表現,反而一片熱鬨祥和。
【係統,你是不是搞錯了,襄川城不像是有瘟疫的樣子。】
【羅三娘關於瘟疫起源的記憶比較模糊,所以並不能明確爆發的具體時間,或許此時還沒有出現瘟疫。】
好吧,她抱著一件新衣往高升店走去,忽然看見客棧門前圍得水泄不通。
“孫掌櫃暈倒了!”
“快去請宏濟堂的醫官來!”
“醫官被叫去給縣令大人治傷,來不了了。”
眾人吵吵嚷嚷,羅儀卿擠進人堆裡,隻見孫掌櫃暈倒在地,口唇蒼白。
她抓過夥計,大聲問:“發生了什麼?”
“街上的潑皮李二,借口店裡的黃酒酸苦,要訛銀子,方才掌櫃的與他吵了幾句,氣厥過去。”
“不好!孫掌櫃沒氣了!”
她飛速跑到孫掌櫃身邊,他躺在地上失去意識,麵色紫紺,靠近時才能感受到極其微弱的喘息。
“都讓開!!騰出地方!!”
羅儀卿讓夥計驅趕圍觀群眾,用食指和中指檢查頸動脈搏動,檢查有無口鼻異物後,開始進行心肺複蘇。
周圍人被羅儀卿的氣勢唬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愣愣地呆在原地,看著眼前的少年跪在地上,以一種奇怪的方法雙手交疊,用力持續按壓孫掌櫃胸口。
一個周期,兩個周期……
手下的心臟還未恢複跳動,她的胳膊漸漸無力,胸外按壓的質量下降,頻率減慢,幅度減弱。
周遭傳來質疑聲,百姓們紛紛議論,夥計更是勸她彆折騰了,讓孫掌櫃安安生生走,她卻置若罔聞,手中不停。
胳膊累得發麻,終於,終於,微弱的跳動隔著胸壁傳來,猶如一首交響樂的開端,後續的音符漸漸增強,節奏加快,雄壯有力的奏鳴曲響起。
心室內壓力增加,血液流向肺動脈和主動脈,然後回流至心臟。終於能摸到頸動脈搏動,紫紺的麵色也漸變紅潤。
“天哪!孫掌櫃能喘氣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讚揚和歡呼。
“這是什麼神跡?!斷了氣的人都能救活!”
“果然英雄出少年,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醫術。”
“真神了!”
孫掌櫃從瀕死感中解脫出來,方才那直言他有心疾的少年正跪坐在地上,氣喘籲籲。
眾人止不住地向孫掌櫃講述他方才是怎樣暈厥斷氣,又是怎樣被少年一頓操作救活過來,幾個口齒伶俐的客人甚至將此事渲染誇張,仿佛羅儀卿是扁鵲重生,華佗再世,搞得她哭笑不得。
上傳孫掌櫃的病曆,花60積分下單兩瓶速效救心丸,羅儀卿囑咐道:“若是心痛發作時,將10粒藥丸服下。”
孫掌櫃連連道謝,正要從懷裡掏出診金,誰知宏濟堂的夥計跑來尋圍觀的東家金墨存,急道:“東家,縣令說趙郎中醫術不佳,扣在衙門不放還上了刑,您快拿個主意!”
金墨存看向大口灌茶水的羅儀卿,央求道:“郎君,您有這般本事,定能治好縣令的傷,求您去救救老趙吧。”
虞琇此時身份特殊,躲在東廂房,趁她進屋拿碘伏和酒精的間隙,忍不住提醒道:“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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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被持刀的衙役押去後院正房,瞧見趙郎中後背鞭痕,金墨存嚇得戰戰兢兢,羅儀卿卻感同身受,湧上一股怒氣。
縣衙後院廳堂植許多芭蕉與翠竹,一碧無際,高大芭蕉下,陳設一張翹頭美人榻,透雕鏤空曼陀羅花的牙板上,垂下一隻纖纖玉手,皓腕凝脂。
羅儀卿被押解到此,忍不住抬頭向上看去,撞上一雙深邃的淺金色眼眸。
美人榻上的人嗬氣如蘭:“聽說你救活了一個死人?真是好醫術,快請上座,還請看看我的腿傷,昨日被賊人打斷左腿,誰知趙郎中不擅正骨,仆役們著急打了幾鞭,見諒。”
她並不精通骨傷科,隻能憑一些知識儲備趕鴨子上架,檢查傷口。
羅儀卿厭惡極了醫鬨的患者,即使這人是縣令,是掌握一縣生殺大權的父母官。然而醫生的本能讓她壓製住對患者的厭惡,語氣平靜,不帶一絲感情:
“骨折斷麵和傷口均需處理,隻是最佳整複時間已過,就算儘力而為,也會有後遺症狀,可能會留下跛足。”
聽了此語,幾個健仆麵色不善,為首一個皮膚坑窪,仿佛風乾橘皮的老仆怒道:“你們好大膽,若治不好我們大人,隻管去牢裡受刑!”
山彩幽幽長歎:“崔叔太過蠻橫了,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勉強的。那就請儘力而為吧。”
羅儀卿與金墨存對視一眼,悄聲道:“金先生,咱們一起拔伸牽引骨折斷麵,複位後包紮。”
金墨存點點頭,緊緊扳住山彩左膝,羅儀卿扳住大腿根,固定骨折斷麵的另一端,身體後仰傾斜,方便發力。
這個姿勢,她剛好被山彩環抱住。
背後,一雙手輕輕撫摸她的脊背。
“彆怕,崔叔就是嚇唬嚇唬人,不會傷害你的。”
羅儀卿並不在意,沉下心來穩住雙手,示意金墨存,兩人同時向相反方向平穩用力,將骨折斷麵拉開,輕輕旋轉至斷麵吻合。她又取出碘伏,由外向內進行消毒。
重新敷上乾淨的白布,山彩感覺患處的疼痛緩解不少,溫柔地拍拍羅儀卿的手背:
“多謝,此次多有怠慢,這是五十兩金錠,還請不要嫌棄。我看你醫術高超,不知可否願意住進縣衙,單獨為我診治?”
看看血肉模糊的趙郎中,她趕緊拒絕,三人走後,橘皮臉老仆怒氣衝衝:
“蘭楚大人,你為何對那個臭小子如此優容款待?難道一見清俊的男子,就連大巫的複國遺誌也拋諸腦後了嗎?”
山彩臉上麵對小郎中的溫柔神色瞬間消失,冷冷道:
“崔帕,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屬下不敢,蘭楚大人是大巫臨終前指定的祭司,隻是提醒您,不要沉湎於兒女私情。”
山彩冷笑道:“你錯了,那個小郎中是個女子。”
“世間女子不易啊。”
山彩眺望天空,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悠遠寥廓。
“女子困於閨閣,想要成就一番功業就更難。她很有才華,若能為我們所用,定能如虎添翼。”
古代搞事情最需要的是什麼?
——人才。
山彩看出羅儀卿醫術非凡,有心招攬,無奈她看到同行的悲慘遭遇,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刻也不願停留。
“老趙,忍著點。”
馬車上,金墨存掏出藥酒塗在趙郎中的傷口上,酒精的刺激讓趙郎中忍不住喊疼。
“用我這個吧。”
褐色的液體帶來清涼,不同於酒精的刺激性,碘伏沒有任何疼痛感。
金墨存誇道:“老趙,這位小郎中醫術極佳,方才高升店的孫掌櫃都沒氣了,硬是被他救活過來,所以我才求他來縣衙為你解圍。”
趙郎中頷首:“真是後生可畏。不知你師從何人?”
“並無師承。”
“你於醫道的領悟很強,沒有師承終究可惜。我倒要推薦一個人,道號涵虛子,是個出家的女冠,眼下在鹿鳴山太清宮修行,她的醫術師從見素子,據說有見素子傳下來的《黃庭內景圖》一卷,於五臟論治最為精妙。
十年前,我給她老人家挑了三年水,還算有幾分交情。我可寫一封信,推薦你去太清宮學習。”
“好啊!”
既然襄川城內還未發現瘟疫,係統目前又隻有中藥房開放,不如先去學習中醫,用中醫中藥治療病人,攢夠將來兌換抗生素和抗病毒西藥的積分,積累所需的藥品和物資,一旦瘟疫爆發,也不至於猝不及防。
回到東廂房收拾行囊,瞅瞅還未痊愈的“喬姑娘”,羅儀卿心中發愁。
一個弱女子,沒有一技傍身,還受了傷,若是拋下她,孤零零地可怎麼活。
虞琇奉上一盞清茶:“你要走了?”
“我要去鹿鳴山太清宮求學,不知你願不願意同去?”
虞琇早就想好,為了查出未婚妻身上掩藏的秘密,要以“喬秀”這個女子身份跟在她身邊,見羅儀卿主動提出,如何不答應?
兩人於是商定,一路上姐妹相稱,前往鹿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