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蓁撞到了他,手裡捧著的法帖和宮規全落在了地上。地上覆著的白雪已被人踩踏過,顯得肮臟,把厚厚一疊紙張也染黑了。
一旁的婢女彎腰去撿,顧蓁仔細查看一番,發現宮規安然無恙,法帖倒是有一半字跡都漫漶不清。
顧蓁歎口氣,“今日是我交法帖的日子,這可如何是好呢。沈少卿,等會你能不能替我作證,畢竟我也是寫了的,隻是方才掉在地上了。”
這個請求合情合理,但如果是顧蓁提出的,便也不合理了。
原因簡單,沈疏同永遠也無法忘卻每每到要交法帖的日子,麵前這位公主是如何想儘手段,或找人帶抄,或找各種借口。
他脫口而出,漫不經心,“公主恕罪,臣不可。”
顧蓁微微蹙眉,偏頭看他,“為何?明明你也看見了。再者,若是皇兄沒看到我的法帖,必定又要懲罰我。”
他麵無表情道:“臣未看見公主的法帖,也不知公主是否真的親筆書寫。公主還是自己同殿下解釋吧。”
然而,他剛欲行禮拂袖而去,卻忽覺手腕酸痛難耐,險些撐不住傘,身後的侍從忙上前替他拿過傘。
手腕的疼痛格外清晰,提醒著他關於昨晚的夢境。
他忽而又想到前幾日自己莫名其妙的吐血,連太醫院之首許太醫親自問診都說不出原由。
饒是他本不信這等荒謬之事,也架不住心生困惑。
顧蓁本欲帶著婉卿等人進殿,卻忽然聽到身後之人道:“臣去幫公主同殿下解釋。”
她轉身,笑得格外嬌俏,“那便多謝少卿大人了。”
手腕上的酸痛感漸漸消退,他隨著她往殿內走,卻覺得每一步都格外虛幻。
顧從恩在殿內聽到通報,詫異道:“他們二人如何能一起至此處?”
畢竟他不用想也知道兩個人對彼此厭惡之深,今日居然能一起至承運殿,屬實罕見。
顧蓁手裡捧著剩餘的法帖和宮規,遞給顧從恩,小心翼翼道:“皇兄,這是我這個月的法帖,其實我是寫完了的,但方才在殿外不小心撞到了沈少卿,便把那一半掉進雪裡了。”
爾後,她回頭,看向思緒飄忽不定的沈疏同,眨眨眼提醒他,“沈少卿?”
沈疏同有些恍惚著上前,“是,臣是看見公主的那半部法帖掉進雪裡了。”
顧蓁見顧從恩不言不語,便知他還心存懷疑,急著糾正沈疏同,上前幾步靠近他,認真道:“沈少卿,你好好說,你是不是看見我的法帖都寫了?”
麵前的少女帶著一股清香靠近,抬眼便能看見她認真的麵容,沈疏同不動聲色地退後幾步,爾後道:“是,臣是看見了。”
顧從恩被氣笑,納罕道:“你今日是怎麼回事?是有什麼把柄在她手裡?反倒替她作證起來。”
顧蓁著急,“皇兄,我是真的寫了。”
顧從恩沒理會,反而翻起宮規,“這是罰抄的?”
她點頭,“尚儀罰我抄宮規,我連午膳都未用。結果尚儀又說我字跡潦草,我便拿來讓皇兄給我評評理。”
重點其實並不是這字跡,而是未用午膳。顧從恩一向也寵愛妹妹,自然蹙眉道:“尚儀也太苛刻了些,你回去後告訴她,就說是本宮的令,不許這樣管教你。”
她剛準備鬆口氣,他卻又繼續道:“去偏殿把剩下的法帖寫完,幾日不見,字寫得愈發不能入眼了。寫完的法帖給少卿過目,他若說可,你便回宮。”
沈疏同一筆好字,練的是金錯刀,旁人難得其筆下的獨特風骨及氣韻。
顧蓁點頭,去了偏殿,開始寫法帖。
她字寫得確實不大美觀,但勝在工整,待寫完已過了半個時辰。
沈疏同知她字素來難以入目,果然此刻隨意瞥過去便趕緊收回了目光,開口道:“公主這字確實,堪堪入目。”
手腕上的疼痛又再次浮現,他忍著痛仍然道:“請公主再寫一遍。”
顧蓁的目光滑過他的臉,便恐他又在硬撐,心道:你就放過我這一回又如何,畢竟字不是一日能練成的,你倒是該為自己考慮考慮。
顧蓁歎口氣,“沈少卿,我這字一直便是這樣,但我好歹是認真寫的,再回去寫一遍也不能比這遍好。”
沈疏同蹙眉,感受著手腕上的疼痛,仍舊道:“殿下既讓臣來評判,公主這字在臣這便是不過關。”
顧蓁反而忽然湊近,關心道:“你無事吧?我見你臉色發白,是有何處不舒服嗎?”
沈疏同看她片刻,最終還是無奈妥協,拿過她寫的法帖,口氣生硬道:“罷了,公主回去吧。”
雖然原主對沈疏同厭惡至極,但從顧蓁的角度來看,他行事一向正經,又素來克己複禮,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刻意刁難,除了他對自己心懷芥蒂以外,她倒是覺得他也確實符合原書中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形象。
於是她好心道:“沈少卿也要保重身子。”
爾後她偏頭一笑,轉身帶著婉卿走了。
轎輦停在東宮外,顧蓁剛坐下,卻見風吹起轎輦內的軟簾,她瞥到了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眸。
是沈疏同。
她詫異,索性直接掀開軟簾,“沈少卿有何事?”
他伸手遞進一本法帖,顧蓁翻開,發現法帖裡的字工整規矩,橫平豎直,獨有一番端正美。
兩個人隔著掀開的軟簾說話,因外頭雪大,顧蓁得湊近了才能聽到他說話,於是都能嗅到他身上的清香。
沈疏同看著顧蓁還未反應過來的神情,有些生硬道:“公主日後便用這部法帖。”
顧蓁之前寫的是顧從恩給的,確實不適合她。
她彎著眉眼,“我喜歡。不過,沈少卿,這是誰的字?”
沈疏同抬眼,“臣的。”
她拿著法帖,頓時愣在原地。
這個字體同他如今的金錯刀相比顯然生澀,應當是幾年前的筆跡。以他往日孤高的性子,定不會讓她看見,更何況是拿給她臨摹。
顧蓁於是明白,這次的懲戒應當不輕。
明明心裡對她厭煩不已,卻因為荒謬的一個夢境而必須對她嗬護至極。
這對於心氣極高的沈疏同來說,算是一個巨大的折磨。
於是她倒是真心希望他能少些固執,省得他每每都受苦。
拿著新的法帖回璟寧宮,竺毓聽了顧從恩的令,自然也無法再苛責顧蓁分毫。
顧蓁倒是喜歡上臨摹沈疏同從前的字跡了,每日練習,字跡也工整美觀許多。
這些天她有時能碰見沈疏同,對方對她的態度看似表麵溫和,實則內裡波濤洶湧。她能理解對方對自己複雜的情緒,於是不以為意。
冬至這日闔宮舉報宮宴,天子重視,宴請群臣,後宮諸位也紛紛到場。
雖然原書中對原主的描述篇幅並不多,大多是為了推動故事情節發展才出現的,但冬至宮宴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情節。
沈疏同在原書中雖然是男二,但並不是傳統意義上也喜歡女主的男二,顧蓁自己觀察,覺得這個人冷心冷性,大概並不會愛上一個具體的人。正如原書中的設定,他隻是因為和顧泠有婚約,才對她除了尊敬外還有幾分關心。
雖然後期顧泠和他取消了婚約,但目前來看,兩個人仍被婚約牽絆著。
冬至宮宴,原主和顧泠在下著雪的湖邊說話,結果雙雙掉進了湖中。最後還是沈疏同及時發現,下水救人。
不過,他先救的當然是顧泠。
以至於原主在冰冷的水中掙紮很久,等最後被救上來時已經險些昏迷,從此,兩個人之間的仇恨更深。
係統給她的任務是不能隨意更改原書中的劇情。畢竟她已經提前知道了兩個人會掉進水裡的事實,但她必須要去湖邊,必須掉進水裡。
這是原書中一個格外降智的劇情,顧蓁不明白兩位尊貴的公主,為何明知雪天地滑,還要立在湖邊交談,還要讓兩位婢女遠遠跟著,以至於非要等著沈疏同來救。
顧蓁思考著,冬日掉進冰冷的湖水裡便罷了,還要掙紮那麼久,她可不想。
然而目前看來,這是一個死局。除非有獨立存在的變數。
宮宴前,婉卿給她梳妝。
然而顧蓁連一根珠釵都沒佩戴,隻簪了幾朵花。天氣雖寒,但她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襦裙,外頭披上了一件氅衣。
婉卿知她愛打扮,知她畏寒,困惑道:“今日是宮宴,公主怎麼了?”
顧蓁笑得眉眼彎彎,“怎麼?不好看嗎?”
她生得嬌俏明媚,於是就算是簡單簪了幾朵花,也是光容鑒物的美麗。
婉卿搖頭。
她笑了笑,“走吧。”
冬至宮宴雖熱鬨,但也同往日的宮宴一樣無趣。宮宴過半,顧蓁已昏昏欲睡。
她抬頭,發現顧泠已出去了,於是也起身,去未雲湖邊。
夜色深沉,她自己提著八角宮燈,果然發現了顧泠的身影。
顧泠看到顧蓁時有些意外,“妹妹怎麼來了?”
顧蓁微笑,“我在殿內呆得煩悶,便出來透口氣,見月色尚好,便想著來此處看看月景。姐姐怎麼了?是心緒不佳嗎?”
原書中的顧泠是因為心中掛念男主,想到自己有婚約在身,苦悶不已,便想著出來散心。
顧泠搖頭,“無事,那妹妹和我一起吧。”
顧蓁點頭,忍著寒冷,脫掉了氅衣遞給婉卿。肌膚透過輕薄的襦裙直接接觸冷風,凍得她險些落淚。
顧泠驚訝,“你把氅衣脫了是為何?天氣嚴寒,你還穿著這麼薄的襦裙?趕緊把氅衣穿上。”
顧蓁搖頭,“沒事的,我忽然有些燥熱罷了。”
兩個人立在湖邊,身邊的侍從也少,不過隻有婉卿和顧泠宮中的婢女的一名,顧泠讓兩人在後頭遠遠跟著,她們二人在前頭。
顧泠歎口氣,微微蹙眉,剛欲開口,下一秒就因為踩到湖邊厚厚的積雪而不甚滑落,猛的掉進了湖裡。
因為兩人離得近,顧泠掉進湖裡時便也順便絆住了顧蓁,於是下一刻,顧蓁也順利地掉進了湖裡。
兩個人掉進去時動靜並不大,以至於並無一人發現。
顧泠衣裳穿得厚重,掉進湖中,隻覺自己在不斷下沉。
沈疏同本是從未雲湖邊借小道進殿,卻聽到了落水聲,他困惑,快步上前,果然看見了湖中的兩個身影,也認出了這兩個熟悉的身影。
按照書中的劇情,他應當會立刻下水救顧泠。
顧蓁在水中,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好奇地想,也不知如今他會救誰。
但她篤定他會去救顧泠,平日裡他會因為係統任務的牽絆而不得不對她關心幾分,但並不代表在關鍵時刻,他還會因為係統任務而先來救她。
爾後她便聽到了入水聲,是沈疏同跳進湖裡了。
不過無論他先救誰,她始終堅信,獨立存在的變數也隻有她自己。
沈疏同下水前想好的是去救顧泠,然而下水後卻在一瞬間想到了顧蓁,他在一片茫茫湖水中抬頭四處尋找她的身影,卻猛然發現,顧蓁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