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意站在原地,補上一句,“許副將應該是知道了,他往你們的營帳去了。”
季雙又喝了口水壓壓驚。
“不怕,雯雯會保護我的。”
“她生你的氣,這下氣還沒消呢。”
季雙發現,玄意的嘴巴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你往後還是少舔你的嘴唇吧。”
玄意摸了摸嘴唇,不明所以。
“我怕你舌頭被刮傷了。”
玄意翻了個白眼。
“陛下……”
帳外傳來沉穩雄厚的聲音。
季雙下意識看了外頭一眼。
玄意上前,掀開帳簾,許琮彎下腰進來,他跪在地上,“陛下……南邊安頓好了,紀統領連奪兩城,重創郴王。”
許琮垂著頭,一板一眼的彙報軍情。
“京城如何?”
“攝政王得了消息,卻不知如何嘉獎紀統領,便著臣回來詢問陛下。”
“朕知道了,紀霖那,朕自有安排,還有彆的事嗎?”
許琮頓了頓,抬眼看了陛下一眼,又迅速低下頭,斟酌這開口,“說來慚愧,臣妻去得早,小女幼年失恃,府中隻有府醫是女的,沒有人教她,所以……小女自請為醫,望陛下海涵,她雖然女工不成,但醫術還是精湛的……所以,臣貿然開口……望陛下留下她,在軍中為醫……”
許琮有些忐忑,女兒的醫術,旁人都沒有試過,他這樣誇,是不是過於自信了?
衛長宴笑了笑,知道他還不明真相,開口為他解惑,“許副將,你女兒沒有告訴你,她在軍中為醫是朕應允的嗎?”
“……啊?”
許琮自然完全不知情,許靜雯隻說她想留在軍中,做一名軍醫,他不想讓她在這麼艱苦的地方,想讓她回府,可她不願,執意要留下,對於女兒,他向來不可能拒絕她開口的任何事情,便想著算了,由著她,又著急來彙報軍情,也沒空仔細去問。
這下聽了衛長宴的話,才知道自己鬨了個大笑話,撓了撓頭,有些不大好意思。
“既然你回來了,朕也正好有事同你們商量。”
“陛下直說。”
衛長宴抬眸看了一圈,沒有旁的人。
“南方暫時是郴王的天下,可朕早晚有一天會南下,對於南方,紀霖可以勝任,所以南邊並不著急,可徽州,隻有你一個將領了,可你年紀也大了,膝下又無兒。”
衛長宴做到如今的位置,曾經一心扶持他的早便死在戰場上了,一將功成萬骨枯,帝王路,本就是血鋪成的,他身邊最不能缺的便是紀霖。
但他不可能一輩子在宮裡,湮滅他行軍的天賦,衛長宴是思慮了很久,才選擇將南方交給紀霖,給予他最大的權利。
許琮抬頭,“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郴王不成氣候,早晚有一天陛下能收回南邊。”
衛長宴淡淡開口,“這裡麵的都是自己人,官話就不必再說了,朕心裡清楚,郴王若是沒有能力,南方五州便不會一直攥在他手中。”
許琮垂頭,訕訕一笑。
“斥候營如今朕交予季雙,重騎也有陸回灣在,他們能為你分擔些,但大任還在你身上,”衛長宴將虎符遞給玄意,“陳將軍走了,你得撐起來。”
許琮接過玄意遞過來的虎符,突然抬頭,陛下剛剛說什麼?
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他抬頭,一臉不可置信,聲音有些顫抖,“陛下……將軍……將軍去哪了?”
衛長宴垂眸,不去看他,“軍中出了奸細,給陳城遞了假消息,他以為留沙營的糧被燒了,一時著了道,帶著他的重騎回趕,路上中了陷阱,柳青拚死帶回他,其餘的,全軍覆沒,他重傷不治,已經走了。”
許琮一時有些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他才從南方回來,卻得了這麼個驚天噩耗,一時失聲,什麼也說不出來,怎麼會呢?將軍……將軍行軍四十載,怎麼會因為一個假消息就……
許琮握著虎符,神情恍惚的離開了主帳,他自從軍起,便跟著將軍,這麼多年,形影不離,除了將軍,他再找不出一個能交代後事的人,現在他也走了,他們都走了,留在這片土地下。
季雙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欲言又止。
衛長宴伸出手,握住她,“他不會有事的,上了戰場的人,背後的,身側的人,都會失去,他早就接受了,朕……也早就習慣了。”
季雙抬眸看他,在他眼裡看見了無奈。
她最終什麼都沒說。
夜半
許琮拿著酒,坐在陳城墳前,喝一口倒一口,像是回到了從前。
“將軍啊……我……我分你喝點,”他一邊倒著酒,一邊抹著淚,“從前,林老將軍在的時候,沒少跟我們搶酒喝,咱仨喝一壇酒,後來他走了,我們兩喝一壇酒,現在……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喝了……”
“你行軍四十載,無兒無女,若是我死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再給你帶酒喝了。”
這麼多年,他身邊的人,一個個走了,留下的隻有冰冷的墳墓和一塊塊牌位。
他坐在墳地裡,周圍都是他的戰友,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林中傳來一陣動靜,寒風吹拂著樹葉,折斷一根根樹枝。
“哢嚓”
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在黑夜裡格外刺耳。
“好久不見了啊,許副將。”
聽到這陰冷的聲音,許琮汗毛直豎,他站起身,目光沉沉。
從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
那人走上前,將罩著臉的鬥篷摘下。
許琮在月光中看清了他的臉,心漸漸的沉了下去。
“卓拓絡,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你竟也敢來。”
“哈哈哈哈哈,我還怕這些死人不成?”
卓拓絡看著麵前的墳堆,這裡頭葬送在他手裡的不在少數,他一點也不怕,甚至有點驕傲,他是狄柔的勇士,這些屍骨不會讓他懼怕,隻會讓他興奮。
他一步步朝許琮逼近,單刀直入,“迦援城的城防圖在哪?”
“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許將軍。”
許琮猛的一驚,陛下今日才升的他,卓拓絡便知曉了,也就是說營中還有奸細!
卓拓絡看著他的表情變化,一時有些好笑,還在裝什麼?
卓拓絡摩挲著手中的刀,眼裡都是溫柔,這把刀還是殿下給他的,在第一次見麵她救下他的時候,即便她當上了狄柔三十二部的女君,他也依舊可以喚她殿下,這是她給他的殊榮。
為了女君,他做什麼都行。
“我也懶得去猜你這些不知真假的話了,無論你知不知道,最好還是乖乖的將城防圖拿來給我。”
“你做夢!”
卓拓絡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明明不是什麼好東西,卻還要裝出忠誠良將的模樣,”他抽刀,用刀背抵住許琮的喉嚨,“我也不想為難你,隻是殿下如今很想要迦援城,你知道的,她的要求,我一向難以拒絕,所以還要麻煩你了。”
他嘴裡說著請求的話,卻將刀抵得越來越深。
“我今晚會回王庭,希望我再次回來的時候,能看見你乖乖聽話。”
他鬆了手,轉身離開。
突然,他回過頭,看著在墳前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許琮,輕聲開口,“畢竟,你也不希望曾經做的齷齪事被人知曉吧?”
聲音雖輕,在許琮耳裡卻震耳欲聾。
他想起多年前,他做的錯事了。
那時候,雯雯還小,尚在繈褓中,夫人血崩而亡,雯雯又先天不足,連宮裡的太醫也說她活不久了。
那是他第一次為人父,也是最後一次,他不再續弦,一個人將雯雯養大,可先天不足又豈是能養好的?
他的俸祿都用在到處買藥上了,各種名貴的,稀有的藥都用上了,卻依舊效果不顯。
那段時日,他消沉了許久,夫人沒了,女兒又是個多病的。
他覺得是因為他殺孽過重,才導致的局麵,他抱著雯雯在寺裡住了好幾個月,日日跪在佛前懺悔,可這樣也沒有用,雯雯的病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她日夜哭啼,他不知道其他孩子是怎麼樣的,但是雯雯是真的很難帶,無時無刻不在哭,她年幼,不知道哪痛,隻能靠著啼哭告訴父親她不舒服。
在她脈搏越來越微弱,哭聲越來越小,許琮在日複一日的絕望中,為了女兒打了一副棺材。
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人,他站在他府中,告訴他,他能救他的女兒,隻需要他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許琮像是看見了希望,女兒的病終於有救了,他答應了,沒有猶豫,隻要女兒能活下來,他做什麼都行,哪怕是要他的命。
那個人轉過身,許琮看見了一雙碧綠的眼睛。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他知道隻有狄柔人會有這麼一雙眼睛。
那個人給了他一粒藥,他沒有選擇,接過藥喂給了雯雯。
雯雯活下來了,卻要連服三個月的藥,如果沒有藥,雯雯的命也保不住。
可卓拓絡要的不是他的命,也不是錢財,他要的,是情報,戰場上的情報。
在諸多將士和女兒的性命中,他必須做出抉擇。
他和惡狼做了交易,留下了女兒的命。
但他這麼多年都活在愧疚裡,日夜難眠,備受折磨,可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一樣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他不配為將。
許琮看著卓拓絡消失在黑壓壓的樹叢裡,他失了力,癱坐在墳前,伸手捂住了臉,淚水洶湧而出,多年前的愧疚再湧上心頭,他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將士們,對不起百姓。
他是,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