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歎息:“邊關無糧,朝中無將,貪汙腐化……是朕的錯……”
柳青抬頭,眼睛紅得像血,依舊執拗的搖頭,“不是陛下的錯,陛下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大藺,國庫空虛,但將士們的軍餉從來沒有少過,大家都明白,陛下遠在京都,卻一直念著我們,得君如此,死亦何懼……”
衛長宴無比挫敗,他自登基以來,整治貪腐,清剿叛軍,提拔寒門,重用武將,沒有一刻休息,沒有一刻停下來,隻為換一個海宴河清,但是現在卻感覺這條路實在漫長,實在艱辛,他腳底下不是遼闊的土地,而是萬堆風化的枯骨。
他是個武將,對於朝堂上的詭譎雲湧實在不在行,父皇曾經說,論武,哥哥遠遠不及他,可若論如何當一個皇帝,如何當一個真正的掌權者,他也遠遠夠不著哥哥。
如果哥哥在……他會怎麼做呢?
走出帳篷,他依舊麵無波瀾,將那些無助,痛苦掩於心底,他依舊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
主將帳中
衛長宴坐在上首,底下跪了一堆,他垂眸去看他們,“那奸細是怎麼混進來的?他為何會有令牌?留沙營的防守做得真好啊。”
他的聲音平和,不像生氣,但了解他脾性的就知道,他已經怒到極致了。
雖是冬日,薛遠東額角的汗也沒停過,他渾身汗津津的,跪在地上,越發伏下身,生怕被注意到,他知道,陛下開始清算,遲早找到他頭上。
那奸細已經咽毒死了,令牌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衛長宴手上。
他舉著令牌,“這是誰的?”
薛遠東嘴唇顫抖,不是愧疚,隻有恐懼。
“朕再問一遍,誰的?”
薛遠東知道藏不下去了,他連滾帶爬的上前解釋,“陛下!臣見他可憐,一時不察……”
衛長宴卻沒耐心聽他解釋,抬手,“斬。”
“陛下!陛下……”
他被拖下去,卻拚命的往前撲,想求情。
衛長宴站起身,嗤笑:“一時不察?身為副將,卻做不到時刻警惕,做不到設防,貼身帶著的令牌竟也能丟,那你這條命也不必要了,早晚會丟。”
薛遠東算是許琮的表親,隻是隔得有些遠,當初求來的時候,許琮一時不忍,便將他留下了。
後來朝中武將逐漸沒落,居然讓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當上了副將,薛遠東平日裡做事雖然畏首畏尾的,卻還算老實。
但為人不夠警惕,又好色,男女通吃,衛長宴見過那奸細的臉,在軍營裡頭待得久了,卻也依舊白嫩,明擺著是衝他來的,這樣的人,薛遠東居然也敢留在身邊,真是要色不要命。
衛長宴上前幾步,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痛哭流涕,冷聲道:“因為你一時不察,丟了令牌,更是丟了八百將士的性命,你萬死難辭其咎,今日若饒過你,難慰將士們的英魂,拉下去!”
“陛下!陛下!”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淒厲,直到大刀揮下,人頭落地,才重歸平靜。
衛長宴第一個走出帳外,看著地麵上的人頭和鮮血,“都窩在裡麵乾什麼,出來看著,如有再犯者,這就是下場。”
所有人往外看,卻不敢站起身,看不見陛下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玄色衣擺。
陸旭站在他身側,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馬蹄聲,揚起塵土,在帳前停下。
季雙跳下馬,將馬背上五花大綁的人拽下來,拖到帳前。
那人像是被拖行了許久般,渾身上下都是血,被季雙粗暴的拖過來,那雙湖綠的眼滿含不甘,他跪在地上,抬頭看衛長宴,沒有一點害怕。
季雙一把扯下他嘴唇上的布條。
“陛下,依照您的指示,我從山林上下來,便見著這人策馬,往北去,猜到是要去報信,這是從他懷裡搜出來的。”
季雙將手中的布條呈上。
衛長宴接過,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意。
“先前從詔獄中將那狄柔人帶走的也是他,此人在迦援城中藏匿已久,一直生活在一家農戶的地窖裡,那戶人家,大概一兩年前被殺害,屍體……剛剛才下葬……”
“藺朝……皇帝……”
於和的牙被季雙打斷了兩顆,他張開嘴,滿口鮮血,看著既惡心又瘮人,他笑得扭曲,他早知道自己沒辦法活著回去了,他知道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薩滿不會讓他活,而麵前這些人,更不會放過他。
他抬起一隻眼,再用力也沒辦法看見這個抓住他的人。
“……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季雙聽了這話,覺得蹊蹺,她立刻上前,迅速卸了他的下巴,避免他咬舌自儘。
下巴被抬高,於和仔仔細細的打量她的臉,突然笑了,那雙湖綠的眼滿含憐憫。
他早在上馬前便已經將毒藥咽下去了,無論如何,今天他們都沒辦法從他嘴裡得到任何消息。
那雙眼緩緩合上,他倒在地上,張著嘴,口鼻都是血。
季雙猝不及防的愣在原地,他什麼時候吞的藥?是剛剛?還是被擒時?或是更早?
衛長宴像是見怪不怪,揮揮手,示意將人帶下去,看著季雙有些愧疚的眼,柔聲道:“不怪你,狄柔製的毒,毒發沒有這麼快,或許在你還沒抓到他之前,他就已經服毒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攔下了他想遞出去的消息。”
衛長宴將手中的布條遞給她,季雙跑得急,還沒來得及看,現在看卻冒出一身冷汗,布條上寫的正是陳城的死訊,她與衛長宴眼神交織,彼此都看見了慶幸。
衛長宴有話跟她說,隻看了一眼陸旭。
陸旭點頭,帶著人出去。
此刻帳中便隻剩他們兩人。
“陳城半個時辰前走的。”
季雙更加震驚,她也是大約半個時辰前抓到的於和。
也就是說,陳城剛死,他便已經知曉了。
“……我也是半個時辰前抓到的他……”
衛長宴站起身,靠近她,貼在她耳邊,“幫我……一起抓到這個人。”
季雙點頭,這個人一定是能靠近甚至能貼近陳城的。
衛長宴閉了閉眼,想起柳青滿眼的淚痕和渾身的傷,暗自祈禱不是他。
“等抓住了那個人,朕會將這些還給狄柔女君。”
“陛下……”
帳外傳來陸旭的聲音,衛長宴止住了話頭,“進來。”
陸旭走進來,看見兩人離得很近,心裡清楚陛下又安排了季雙不同於旁人的任務,心裡瞬間有些失落,陛下用人向來隻憑感覺,他好像從來都得不到重用。
衛長宴注意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失意,輕聲開口:“這些日子,留沙營的巡防你多上點心,隻許進,不許出,明白嗎?”
陸旭心裡百轉千回,繞了許久,突然就明白了什麼,麵色沉重,“臣定不辱命。”
……
陸旭這幾日,親自帶著巡防,將留沙營守得鐵桶一般。
季雙這幾日也不見蹤影,自那日她帶回於和後,軍中便漸漸有人認識她了,幾次想找她切磋幾番,卻總是見不到人。
“陸統領,早。”
“早啊,劉大夫,這麼早去哪啊?”
劉鑫笑笑,舉起竹筐,“草藥不夠了,正好這些日子回暖,我想著去采點藥,但是這幾日巡防隊管得嚴……若是不方便,我過幾日再去也成。”
陸旭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空蕩的竹筐,裡頭隻有一把鐮刀,和一塊乾糧。
他抬手,示意放行,“無妨,劉大夫也是為了軍中將士,我自然不會為難你,隻是,得早去早回,這附近不一定安全。”
“我明白了,多謝陸統領。”
“不必。”
劉鑫出了留沙營,便迅速往山上趕,留沙營附近山林少,就這麼一座,他得快點,趕在日落前回去。
從不遠處傳來一聲鳥叫,劉鑫站在原地,思慮片刻,他還是抬腳往那邊趕。
他剛走,季雙便從樹後出來了,她抬手,帶著人遠遠的跟著劉鑫。
劉鑫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住,回頭警惕的望著四周,片刻後,將竹筐裡的鐮刀拿出來,將周圍的雜草收割,直到竹筐滿了,他才拿出乾糧,埋在被割禿的地裡。
做完這一切他才往回趕。
季雙隻派了兩個人跟著他,剩下的接著守在這。
他們一直等到天黑,才聽到動靜。
季雙躲在樹上往下看,一個身量極小,看起來像孩子的人拿著彎刀,在底下挖些什麼,挖了一會,見沒有東西,他四處張望著,轉身跑回去了。
他當然什麼也挖不到,那塊乾糧已經在季雙手中了。
季雙沒有聲張,隻等他走了,吩咐人跟上去。
回到留沙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主帳還亮著,季雙看了看渾身的泥,猶豫片刻,還是想回去清洗一下再來。
她轉過身,卻聽見身後衛長宴的聲音,“怎麼來了又走?”
季雙無奈,隻能上前解釋,“渾身都是泥,這般見陛下,實在有些不妥。”
衛長宴笑了笑,“軍中不講這些,再說,你見我,不必如此,進來吧,外頭涼。”
進了帳中,季雙將手中的混著泥土的乾糧放在帕子上遞給他,“這是劉大夫埋在樹下的,我們等到晚上,才有人來挖,我已經派人跟著了,想來很快便會有消息了。”
衛長宴接過,忍俊不禁,“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嬌貴?連點泥土都碰不得?”
“倒也不是,隻是陛下的手生的好看,沾了泥就不好了。”
衛長宴失笑,卻也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