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周,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季雙拉著陸旭走過去,輕拍林絳的胳膊,“成措,他有些醉了,你能送他回去嗎?”
林絳點點頭,將陸旭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正好,也有些晚了,我也回去休息。”
季雙見他們離開,轉身回了位置,其實她從來沒喝過酒,但喝酒這種事可能是天賦,或許她真的……千杯不醉?還是說所有人跟陸旭對比起來都是酒神?
她低頭思考,卻沒發現角落裡投來的探究的目光。
等她再抬頭望去,卻是一片尋常。
衛長宴知道他在這,將士們都放不開,每每他開口同陳城講話,底下都是一片寂靜,連筷子也不動了,他乾脆站起身裝醉,示意季雙扶他回去。
“陛下……”
“陛下……”
衛長宴擺擺手,“朕有些醉了,寒淨送朕回去就行了,其他人都不必跟來。”
玄意剛抬起的腳頓了頓,又縮回去,有些委屈,平日裡都是他貼身保護陛下的,來了迦援城,倒被她搶了。
剛剛那女的還讓他在眾人麵前出醜,他越想越氣,用力跺了跺腳,以後要是她開口跟他說話,他一句也不回,讓她尷尬死!
季雙知道衛長宴不是真醉,便也沒有扶他,隻是走在他身側。
迦援城不大,裝潢好的宅子更是不多,這裡算是一座,但比起京城的卻也是差遠了,衛長宴曾經打仗的時候也時常待過,倒是對這座宅子有些不一樣的感情。
雖說是醉了,卻也沒準備回去休息,隻是帶著季雙在宅子裡閒逛。
樹下有個涼亭,季雙多看了幾眼。
他伸手指著涼亭,眼裡充滿懷念,“因為沒有湖,所以這裡本來是沒有涼亭的,隻是當初我喜歡,師傅便派人特地建的,夏日裡,在這品茶,涼風掠過,能帶走不少熱氣。”
“師傅?”
季雙有些好奇,她從沒聽過有人提過。
衛長宴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沉默了很久,久到季雙以為他不會說。
“林老將軍可以說我真正意義上的老師,那年我第一次出征,他帶著我,一步一步教我,先前在宮裡,我教你的劍,也是他教的,老頭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唯獨不太擅長下棋,”他笑了笑,接著說,“但是喜歡看彆人下,話又很多,下棋的時候,大家都嫌他煩,觀棋不語對他來說算是種折磨。”
衛長宴拉著她的手,將人帶進了涼亭中,也不管椅上的灰,徑直坐下去,伸手摸了摸桌。
“我喜歡在這下棋,他也愛看,總是要指點一番,卻總是指錯,老頭跟我下棋的時候,很愛悔棋,每每都說讓他悔一次棋,比武就讓我三招,但說話從來不算數。”
季雙認真的聽著他講,看著他眼角逐漸泛紅,發現他每次提起林老將軍,都是說我,而不是朕。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紀霖上戰場嗎?”
“因為怕師傅之前打仗落下的傷複發?”
衛長宴點點頭,又搖頭,“是,又不完全是。”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那年宸夕川一戰,是紀文判斷失誤,在重大決策麵前,做了錯的選擇,他自己沒了命,連帶著十萬將士也葬送了,師傅也是在那場戰役裡沒的,紀霖帶回了紀文的遺物,和我師傅的……”
他的喉嚨像是堵住了,發聲格外艱難,“的半個身軀……”
季雙瞬間明白過來,如果紀霖再次上戰場,他麵對的不僅僅是敵人,更有軍中將士的仇恨和埋怨,紀文死了,他作為他唯一的親人,踏進徽州,必然遭千人唾罵。
她更明白,衛長宴才是那個最痛苦的人,他的兄弟害死了他的老師,葬送了十萬將士,讓大藺險些丟了徽州,甚至直接死在宸夕川,讓他無法埋怨,無法傾訴,更無法心安理得的怨恨他。
衛長宴覺得今晚上喝多了,才將這些讓他一輩子都釋懷不了的往事傾瀉而出。
他垂眸歎息著,“如果師兄活著,或者林家有人還在世,朕都不會日日難安。”
“但我仍在找。”
“找什麼?”
“師兄有個女兒,從小跟隨我老師上戰場,宸夕川一戰,她跟著林老將軍一起去了,戰場上找不到她的屍體,或許是死了,又或許是幸運的活下來了,隻要朕活一天,就會找一天。”
那場戰役裡死的,大部分都是林家的親兵,那些熟悉的臉龐,曾經與他下棋的,與他比武的,在戰場拚死護他的,一夜之間,全化作了冷冰冰的回憶。
季雙伸手摸了摸胸口,有股莫名的刺痛。
當聽見衛長宴所訴說的往事,她才真正了解到戰場有多可怕,全軍都有可能一瞬間覆滅。
衛長宴站起身,伸出手。
季雙猶豫片刻,將手搭在他手中。
衛長宴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從她掌心傳來的熱度凝聚到胸口,那股窒息的疼痛感慢慢消散。
他垂眸,看著她的衣擺,衛長宴想,或許他是醉了……
季雙看著他落寞的眼,突然想起一句話,心疼男人是倒黴的開始,她好像要倒黴了。
翌日清晨
季雙因為沒睡好,微眯著眼睛,打著哈欠懶懶推開房門的時候差點沒被嚇死,陸旭的大臉貼在門上,她一打開門,陸旭就盯著她。
“你乾什麼!”
季雙聲音都打著顫,哪有人一大早貼在彆人房門前,像鬼一樣。
陸旭一臉埋怨的看著她,“你不是說你沒喝過酒嗎?”
“是沒喝過啊,但也不至於……”
她話沒說完,陸旭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抬抬手,示意她閉嘴。
季雙倚在門上,一臉無語的看著他:“你今天來,不會就是要跟我討論誰更喝不了酒吧?”
“當然不是,”陸旭正色道:“前些日子,詔獄被劫走的那個狄柔人,我們找到他了。”
季雙站直,“人呢?”
“死了。”
季雙隨著陸旭進了偏院,昨晚的血腥味還沒徹底消散。
地麵上躺著一具屍體,身上都是鞭傷,手也斷了,仵作正蹲在身邊檢查。
“先前在詔獄的時候,我記得他的手是完整的?”
陸旭點頭。
“你們在哪找到他的?”
“今日寅時,小廝開門的時候,莫名出現在門口的,若不是天還未亮,恐怕門口便會圍滿百姓了。”
季雙蹙眉:“奇怪,之前大費周章的救他,如今又直接將人扔來。”
“說不準是為了滅口?”
季雙搖頭,“若是為了滅口,在詔獄的時候完全可以下手,但是那會又將人救了出來。”
季雙沉思片刻,才開口:“先查查看他的斷臂裡頭有什麼吧,說不準是給我們遞信呢,大咧咧的放在門口,又像是挑釁。”
“如果是挑釁的話,那就更奇怪了,說難聽些,殺個我們的人,扔進來,那才是挑釁,費了大力救出去,又扔回來,我更傾向於……”
季雙抬頭看他,好奇:“傾向於什麼?”
“沒事乾找點事情做。”
季雙白了他一眼。
“找到了!”
仵作從斷裡頭掏了個東西出來,季雙湊過去,隻能看見一塊血呼啦呲的東西,上麵還掛著肉碎,隱約能看見是塊吊墜。
“洗乾淨拿塊布包起來給陛下送去吧?”
陸旭點頭,“照著季姑娘的話去做。”
“是。”
前廳
玄意將那塊布打開,捧在手心裡遞給衛長宴看。
衛長宴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迅速拿起那塊吊墜,玄意攔都來不及,好在那塊墜子沒有什麼問題。
衛長宴站起身,走到門口,舉起來對著外頭的陽光照,看見墜子中間映射出一個林字,他的手微微顫著。
陳城察覺到不對勁,上前一步,“陛下?”
衛長宴沒有說話,隻是將吊墜遞給他。
陳城接過,同他一樣,舉起來對著陽光一照,臉色也倏地變了。
“這是……這是林家的東西……”
林家已經死光了,所有人都進了墳頭,唯有林老將軍的孫女不見遺體,不見蹤影。
廳裡寂靜無聲,沒人講話,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這個東西是誰的。
衛長宴眉頭緊蹙,若是林無恙在狄柔人手中……狄柔必定會要求他們拿迦援城去換她……
季雙見大家都沉默,有些奇怪,便輕輕推了推陸旭。
陸旭回過神,輕聲開口:“那是林老將軍孫女的東西。”
季雙低頭思考,這事有點棘手,如果林老將軍的孫女還在人世,那無論是看在衛長宴和林老將軍的師徒之情,還是看在林家全家為國捐軀的份上,她也不能出事。
現在又正處在準備開戰之際,已經調動國庫,所有物資都先緊著前線,連衛長宴也親征了,可以說是舉一國之力爭這一場戰,若是在此刻,不打了,往後大藺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衛長宴的腰骨也再無法直起來。
如果打,那林老將軍的孫女怎麼辦?
直到廳裡的人漸漸散去,直到隻剩他們兩人,衛長宴的眉也沒有得到舒展。
他抬頭,看見寒淨緩緩邁出去的背影,外頭的落日照在她麵前的門檻,像是在門外門內畫了一條邊界線。
如果……如果……如果她回頭……
甚至他還沒想好如果她回頭,他會給她什麼,便已經看見了她的正臉。
季雙收回了邁出去的腳,她轉身,一步步走到衛長宴麵前,在他的目光裡低下頭看他。
她看著他微微疊起的眉間,突然很想伸手為他撫平,她也真這麼做了,幾乎在她手觸到衛長宴臉的瞬間,他慢慢的垂下頭,任由她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