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1 / 1)

明玄等人的詫異暫且不提,虞琇第一個表示反對。

“不行,她,她身上尚有疑點。”

明玄並不知道山彩的女子身份,見山彩不是請儀卿做客,就是往城隍廟送禮物,疑惑道:“這位山縣令莫不是看上了你,想讓你做他的夫人?”

她們回憶起山彩俊美無儔的容貌,紛紛打趣:“他長得真好看,有這樣的美人做丈夫,儀卿,你有幾分豔福嘛。”

羅儀卿被師姐們這樣打趣,臉頰通紅,欲向她們解釋山彩的女子身份,又不想暴露山彩的秘密,笑著搪塞過去。

難道她真的想要嫁給山彩?

虞琇見她居然不反駁女冠們的玩笑,麵色陰沉,低頭悶悶不語。

這幾天山彩頻繁約儀卿去縣衙說話,前幾次她都婉拒了,這次實在不好拒絕,便收拾出幾件禮物,準備送給她。

羅儀卿被引至公堂,山彩還有一樁案件未審完。

她端坐在太師椅上,一身淺綠色官袍,腰跨銀帶,頭戴黑紗硬翅襥頭,莊嚴的官袍襯得她麵如冠玉、眉目風流。

這是一樁侵地案,某村地主欲用低賤的價格強買貧民的上好水田,貧民不從,地主率宗親打斷了他的腿,貧民不服氣告到縣衙。

山彩瞥見人群中的儀卿,心知她為人良善,必定憐弱惜貧,竟頭一次命崔帕拒絕了地主的賄賂,判他二十大板,將水田仍舊歸還給貧民,另外償還貧民十五兩銀子養傷。

這件案子判得異常公正,堂下圍觀的百姓齊齊喝彩。

那老實巴交的農民本以為這次官司至多也就將將保下自家水田,沒想到打人的地主反被打了板子,自己還得了賠償。

他整個人匍匐在山彩的太師椅前,額頭不斷叩擊地麵,身上的粗布麻衣在磕頭的過程中有簌簌的新鮮泥土落下。

大辛村的貧民辛順拖著斷腿,在大哥的攙扶下,艱難躺上獨輪車,縣衙裡忽然出來一個官差招手叫住他。

“辛順。”

辛順和大哥怯怯道:“官爺,這樁官司已經簽字畫押,不知道喚小民還有何事?”

官差一改往日苛刻的嘴臉,換上一臉笑:“你有福氣,山縣令的友人看你瘸著腿不容易,要給你治腿傷,快跟我回去吧。”

辛順沒想到還能攤上這等好事,一瘸一拐地穿過二門的戒石,回到二堂。

縣衙的二堂在大堂後麵,是山彩處理日常政務,或者召見下屬的常駐辦公室。

這是一座麵闊五間七架梁的氣派大屋,正堂的紅色漆柱兩旁掛有楹聯,辛順不認得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縣令身後懸掛的“明鏡高懸”圖,就畏懼地垂手侍立。

山彩招手喚人搬來竹榻,讓辛順躺上去。

“東西都準備好了,你想給他治腿傷就治吧。”

竹榻旁一溜兒四五個衙役,手捧白布、水盆、木板、木棍等物,兩個壯漢按住他,除了挽起袖口手持利刃的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外,這情形,怎麼看都像極了村裡殺年豬。

辛順嚇得一骨碌從竹榻上爬起,拉起哥哥辛貴框框磕頭。

“大人,小民這就把錢還給地主,我家水田也不要了,求您給我一條活路吧!”

羅儀卿哭笑不得,忽又一陣心酸——若不是經曆了太多的不公判決,他又怎會如此卑微。

她溫言安撫辛順:“不是要殺你,你的腿傷如果不好好整複,恐怕將來會落下殘疾,我是郎中,可以幫你治療。”

她好說歹說,辛順總算放下心來。

依舊與給山彩治療骨折相似,固定骨折斷麵,拉開,輕輕旋轉至斷麵吻合,創口消毒後用夾板固定。

辛順自從被地主打斷腿,隻是簡單包紮斷口,本以為以後就要與拐杖為伴,再不能做田地裡的農活,才拚上一條命狀告侵占水田的地主,想要為妻兒留口飯吃。

沒想到不僅贏了官司,就連瘸腿都被好心的郎中治好,頓時涕淚漣漣。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辛順哥倆,二堂院中隻剩下她和山彩兩人。

山彩將懷中繡帕遞給她擦汗,似笑非笑:“你似乎對窮人格外關心,又是治病又是送錢送藥,倒把自己累的滿頭汗。”

“治病救人,醫家本分,能幫就幫一些吧,他們也不容易。”

“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豈不知人心難測?你今日無私幫他,將來你有難,他或許不會幫你,反而會害你。”

山彩的話讓羅儀卿忽然想起前世在醫院工作的場景,臨床工作中,她也曾遇到過各種說不出的委屈。

上一秒還滿臉感激的病人下一秒立刻翻臉,投訴直接送到院長辦公室;有艾滋病史的病人支支吾吾,直到術前四項的檢查結果出來,大家才匆忙采取防護措施;欠費的病人招呼不打一聲就走,科室隻好吃啞巴虧墊付……

當年她剛穿上白大褂,也是一腔熱血渾身乾勁,覺得未來一片光明,前途充滿希望,但是從什麼時候變了呢?

是一個個從睡夢中驚醒的急會診,是被病人投訴甚至被打被罵的無力感,是升職不看臨床而是以搞科研發文章為硬指標,逼得低年資醫生分身乏術,是明明已經承擔繁重的臨床科研工作,還要被領導斥責不努力的內耗。

過去經曆湧上心頭,羅儀卿有些恍惚,她又是為什麼在古代累死累活地行醫呢?是為了回到現代?為了數千萬美刀的實驗儀器?為了發paper評職稱?還是——

什麼都不為,隻為治病救人。

她難以忘記,一個心臟驟停的阿叔搶救成功,出院時蒼老的手激動地握住她上下搖晃;聽到病人說“好多了”,用所學的知識去解救彆人的痛苦。

還有穿越以來,那些患者的點滴善意。

孫掌櫃,孫大嫂,喜穿綠衣的阿柳姑娘,東街賣魚的蓮姐,西關賣豬肉的翠姨……

幾筐土雞蛋,炊餅,鹹魚鹹肉,他們的感情無言,傾注在城隍廟灶房裡堆滿的大小包裹中。

這是黑灰色鐵籠裡透出的一線天光。

羅儀卿定定地直視山彩:“何必提前擔憂未來,我儘到醫家的本分,就已經足夠了。”

山彩一怔,玩味的笑僵在臉上,暮夏的夕陽映照在她豔麗的眉眼,籠上一抹沉重的絳紅:

“若將來有一天,你的敵人受傷重病,你可會救她?”

“會。”

山彩看向儀卿板著嚴肅的小臉,啞然失笑,摸摸她的腦袋。

“不逗你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在襄川也沒什麼親人,想來也就你還能說得上話,請你過來小聚。”

“真的?!可巧我還帶了禮物,權作生辰禮,慶賀你百歲康健。”

來的時候虞琇想著,之前山彩送過禮物,這次儀卿上門做客也不好空著手,便替她準備了幾樣禮物。

一筐櫻桃,正是六月的時令水果,一袋采摘曬乾的香蕈,順著從太清宮往襄川送藥的車捎來,一盒上好的紫筍新茶,是虞琇從京師回襄川時怕儀卿喝不慣粗茶,千裡迢迢帶回來,兩隻風乾雞是孫大嫂自家醃製。

儀卿倒有些慚愧,這些禮物都是虞琇替她準備,自己並未用多少心思。

一道道精致菜肴上桌,她卻沒有動筷,而是問道:“廚房在哪兒?”

“嗯?可是這些菜不合你胃口,有什麼想吃的儘管跟廚子點菜。”

“不是啦。”

山彩稀裡糊塗給她指了指廚房,被儀卿拽到灶前。

挽起袖子,加水和麵,揉麵上勁兒,將麵團擀成大圓餅,再細細切成條。

“你是要做麵條?”

“是啊,那些菜肴雖然美味,但過生辰怎麼能沒有長壽麵?”

羅儀卿自認為,曾經看過明淨師姐如何做麵條,憑著自己的學習能力,依葫蘆畫瓢還是簡單的。

熱騰騰的麵條端上桌,她期待地看向山彩。

“怎麼樣?”

“嗯,很好吃。”

不好吃,這是一碗連最樸素的素麵都不如的長壽麵,麵團沒揉好,口感發硬,內裡明顯不熟,濃稠的麵湯齁鹹。

儀卿前世工作忙,靠外賣和飯館為生,根本不會做飯,穿越到古代後也是一直吃現成,她做的長壽麵,不能說是齧檗吞針,至少也可以說是難以下咽。

但是看著她亮晶晶的眸子,山彩卻吃得很滿足。

長壽麵溫熱的霧氣幾乎刺痛了山彩冷硬的心。母親在世時,倒是會給她做,隻是——

自從父母被殺,她被大巫收養,就再沒享受過這等人間溫情,也再沒過生辰。

她心情複雜,吃完長壽麵後,凝神望向少女。

羅儀卿將青瓷蓋碗反扣過來,在平整的底部點上蠟燭。

“其實在我的家鄉,應該有一個生日蛋糕,然後吹蠟燭,大家祝福生日快樂。可惜這裡沒有蛋糕,你就吹這個蠟燭,然後許個願吧。”

“好。”

山彩閉上眼,像拜佛似的,雙手合十虔誠許願,掌心的蠱蟲被悄悄捏死。

她本該趁這次機會,給羅儀卿種下蠱毒,但是——

她明白自從父母死後,自己就應該踏上一條怎樣曲折的命運之路,人生從此隻剩仇恨。可是生命中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她硬生生闖入襄川這片疫區,用醫術破壞了多年籌謀,她應該是自己的死敵。

【惟願這場紛爭之後,你還能好好活著,天涯路遠,再不相見。】

羅儀卿毫無知覺,為山彩的慶生感到高興,殊不知臨走前虞琇送她的荷包裡,一塊朱紅色的辟邪砂閃了又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