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欺之以方(1 / 1)

“你對她心軟了。”

崔帕的橘皮臉於黑暗中隱現,揮退收拾殘羹冷炙的仆役。

山彩不動聲色,將捏死的蠱蟲藏於袖中。

“哼!藏什麼?我能看出來你沒給那姑娘下蠱。”

崔帕憤憤,南疆的巫蠱之術隻傳一人,隻有蘭楚從大巫那裡學到如何養蠱下蠱。

山彩見被戳破,索性不再隱藏,金瞳微眯,雙臂交叉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放鬆地靠在椅背上瞥了對方一眼,高傲姿態儘顯。

他看著山彩這副樣子,心裡湧出一股無名火:要不是看她父親是南疆聖子,血脈裡對蠱毒的控製更強,再加上對漢人朝廷的血仇,大巫怎麼會選一個丫頭繼承衣缽,在元老頭上作威作福!

忍了又忍,崔帕還是直截了當地詰問道:“你在想什麼?不是當初說好,把她騙過來下蠱,然後逐步控製太清宮這群女醫嗎?不會真的心軟了吧。”

“暫時穩住她罷了,她心思單純,稍加籠絡便不會生疑,我們才能拖延時間。

再說若給她下蠱,惹怒了她身邊的那個喬姑娘才麻煩,那人心思深沉氣息穩定,功夫不亞於我,又對儀卿愛護有加,咱們不必招惹她。”

“養虎為患!她看著單純,實際上還不知心裡有多少鬼蜮心思,你現在與她這般親近,就不怕她借機打探消息嗎?”

“君子可欺之以方,她是君子,行事堂堂正正,不會做我們這等下作事。”

“你!”

崔帕氣歪了嘴,臉更醜了,拂袖而去。

他意氣難平,當年南疆聖子猝然被殺,大巫需另擇一繼承人,明明他作為南疆長老,比蘭楚這個丫頭更能入選,誰知大巫偏偏選中蘭楚,還助她改頭換麵,取代山彩的身份,潛入朝廷讀書做官。

現在想來,山彩整日讀書,滿口什麼君子小人,之乎者也,被漢人的忠孝仁義浸透,恐怕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出言維護那個姑娘。

蠢貨,跟她的漢人母親一樣。

要不是大巫遺命難違,他早就率領部眾揭竿而起殺入朝廷,還需要聽一個雜種女人使喚?

崔帕在悶酒的驅使下嘀嘀咕咕,多年來被蘭楚壓在頭上的怨憤漸漸滋長。

**

雖然往儀卿的荷包裡裝上能夠抵禦蠱毒的至寶辟邪砂,虞琇還是不放心,守在縣衙門口接儀卿回城隍廟。

“儀卿,過來。”

儀卿從高大的門框中邁出來,看見虞琇在縣衙前的影壁旁等候,恍惚回到高中放學,被父母接回家的場景。

“喬姐姐,你怎麼會到這兒接我?”

虞琇攬住她的肩膀,趁機檢查山彩有無對她下蠱:“不放心你一個人,走了,我們回去吧。”

山彩內室,臥榻上有一個突出的孔雀金鈕,華麗非常,山彩輕輕按下,臥榻之下忽然出現一個幽深的地洞。

短短幾天,幾籠老鼠不斷繁衍,她仔細清點數目,給它們換上乾淨的食水。

原來,山彩邀請儀卿,不過是使他們放鬆警惕,不再追查烏森受傷一事,繼而拖延時間,好培育出足夠數量的毒老鼠。

幽暗的地下密室,即使點了油燈蠟燭,也被上風口的空氣流通攪得左右搖擺。

山彩影子籠罩住老鼠籠,老鼠發黃的板牙啃噬鐵籠,試圖逃出生天。

籠子窄小而老鼠極多,它們擠在一起,由於病痛,甚至開始攻擊撕咬同伴的血肉,殘留下森森白骨和光禿禿流膿的老鼠尾巴。

襄川城的平靜祥和一如往常,城門大開,水陸碼頭又重新運行。

行腳的大小客商趕著馬車、挑著擔子,川流不息,仿佛十幾天前的那場大瘟疫是一場虛幻的大夢,夢醒了,就不複存在。

“青菜!新鮮的青菜!”

“您嘗嘗我的桃,甜得來,白裡透紅,延年益壽來!”

“豆腐~,豆腐哎!”

城隍廟的義診經由客商口口相傳,吸引了更多的人就診,外麵已經形成一個熱鬨的集市,小商小販的叫賣聲,混合敲擊豆腐梆子的“蹦蹦”聲,牝馬恢恢嘶鳴,時不時驚起蹲守在肉攤前偷腥的大黃狗。

聽說太清宮女醫下山義診,各地名醫也紛紛趕來,與其切磋醫術。

一時間此地醫風盛行,著實便宜周圍百姓,隻消幾個車馬錢,就能免費找名醫瞧病,引得外城百姓也聞風而動。

藥價又隨著醫藥行業的紅火而漲了,各地藥商聞風而動,川蜀的附子花椒、粵地的藿香陳皮、懷州的地黃牛膝、關外的細辛五味子,種種道地藥材沿街擺開,等候識貨的買主。

一片祥和,就連儀卿也認為係統任務已經完成,沉浸在“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的歡樂中,隻有虞琇因為沒找到山彩的證據,始終放心不下,三五不時就從儀卿身邊消失,盯住山彩。

山彩還是一如往常,讀書、寫字、辦公,偶爾邀請儀卿小聚。

借太清宮在襄川的號召力,儀卿想著儘量為古代的百姓做些什麼。

她又想起同“喬秀”前往太清宮求學,路遇李家村的李老丈一家,當時他們連一口燒開的熱水也喝不起。

該如何讓百姓喝上節省柴薪的熱水呢?

羅儀卿知道或許找到煤炭石油,用高效能源代替木柴,大力發展古代社會的生產力,才是最根本的解決方法,可惜她沒學過地質學,不知道怎麼找礦。

退而求其次,她帶領女醫們招聘小工,在每個巷子口設立燒水鍋,隻需一文錢,就能打滿滿一桶熱水回家。

幸虧在瘟疫封禁期間,眾醫官不斷宣傳不要喝冷水,煮沸燒開的水更好,見有如此便宜的熱水,眾人紛紛趕來打水。

孫掌櫃一家所住的螺螄巷,緊鄰白河,江南人人都會水,閒暇時便常有人下河摸螺螄。

清澈的白河水和濃綠的水草養出肉質鮮美的螺螄,與生薑紫蘇葉同炒,就是一道小戶人家佐餐的河鮮美味,衍生出一群人以賣螺螄肉為生,剝下來厚厚的螺螄殼堆滿巷子口,因此得名螺螄巷。

螺螄巷臨河,打水方便,因此明心在此設立燒水大鍋,方便取水。

“癩子,給我打一壺熱水。”

“哎,許嫂子!”

韓癩子家裡父母雙亡,隻有把好力氣,明心看他可憐,說好了一日五十個錢,雇他燒水。

收下許嫂子的一枚銅錢,韓癩子往大茶壺裡注入滿滿一壺冒著熱氣的滾水。

“小心燙!”

孫大嫂抱來兩捆柴:“癩子,這些柴你先用著。”

許家娘子一拍腦袋:“我家大郎二郎砍下不少柴,回頭讓他送來。說起來,這燒開的滾水就是比從河裡井裡打出來的生水強,我家小孫子喝了幾日,連跑肚拉稀都好了。”

城中其他街巷的情形也大抵如此。

他們感念於太清宮女醫的仁慈,家裡柴薪富餘的,抽出幾捆送來,有把子力氣的,從井中打水盛滿燒水鍋,核算下來,比單獨用小爐子燒水更加省柴。

雖說雇傭燒水的工人需要花錢,但橫豎太子送來的銀兩很多,就算花沒了,儀卿還可以賣掉玉佩換錢,隻要能夠給他們養成喝開水的習慣,也算是她沒白穿越一遭。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求醫的熱潮漸漸平息,太子送來的草藥物資也基本用完,太清宮女醫準備收拾行囊,返回鹿鳴山。

儀卿特意前往縣衙向山彩辭行。

“我們要回去了。”

竹林旁的美人麵色沉靜,攜起儀卿的手,將一塊褐色木頭放在她的掌心。

“這是奇楠香木,產自深海,此物有靈,可避世間一切毒邪。臨彆不知道送你什麼,唯願你平平安安。”

“多謝。”儀卿不知道奇楠香的珍貴,但仍仔細收在荷包裡。

“什麼時候啟程?”

“後日就走。等有時間,我還來襄川找你玩。”

山彩憑欄眺望儀卿的一身白衣消失在遠處,長歎一聲。

“今夜就投放喚娘蠱,記住,務必隱藏行跡,避開太清宮的女醫。”

“謹遵蘭楚大人之命!”

幾十道黑影四散,將山彩精心養育的喚娘蠱四處投放。

“那個礙事的女醫終於走了。”

崔帕幽靈似的出現,語氣中帶有對蘭楚和山彩的強烈不滿。

“是啊,她終於走了。”

走吧,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理會庶民的疾苦,遠離襄川城即將發生的災難,這是她對儀卿最後的祈願。

山彩保持緘默,不想理會崔帕的抱怨,什麼心慈手軟啦,什麼猶豫不決啦,什麼不該將奇楠香隨意送人啦……

她傾國傾城的臉上含著若有若無的欣慰笑意,即使身處縣衙,她也已經看見血紅的山川,陰詭的城池,二十年遭受的一切苦難,即將終結!

**

襄川城北門,擠滿了前來送行的百姓。

馬車裡滿是百姓們的饋贈,豆乾香蕈,臘腸乾菜,不甚貴重卻飽含情誼。

就在女醫們即將揮彆孫掌櫃、孫大嫂、金墨存、趙醫官時,一聲淒厲的哭喊猶如驚雷炸響。

“老鼠!瘟疫!我爹娘突然發熱了,渾身滾燙,吐血不停,求醫官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