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悶聲道:“我怕你們淋濕了生病,好心送汗巾,你們反倒弄我一身水。”
雷聲從遠處漸漸逼近,黑雲漫卷,夏日的大雨說來就來,豆大的雨珠順著瓦簷落下。
兩人敲門:“喬姐姐,快開門。”
虞琇不想當著儀卿的麵脫下濕透的衣服,手忙腳亂地換衣,衝門外喊道:
“就該讓你們被雨澆成落湯雞!”
嘴上放狠話,虞琇心裡還是舍不得儀卿被雨淋,換好衣服後迅速給兩人開門。
他拿來厚實的毛巾,包裹住儀卿的腦袋,狡黠地在她頭頂猛蹭幾下,上上下下一通亂揉,將她濕透的發髻弄亂。
悶熱許久,好不容易得到片刻清涼,儀卿心情大好,蒙著頭撞向虞琇胸口。
他被撞得一個趔趄,氣得掀開毛巾,準備給她一點懲罰。
“哎——”
晶亮的眼眸含笑,臉頰被他揉的通紅,烏黑的濕發不斷落下水珠,整個人散發出蓬勃的熱氣。
虞琇垂眼,捂著胸口把儀卿推到內室。
“快去換衣服,然後喝一碗熱薑湯。”
見兩人換衣,虞琇趕緊轉過身,麵朝窗戶,假裝看雨。
大雨澆濕青石板,帶起一陣陣清脆的雨鈴聲,水汽從窗戶裡透出來,涼意絲絲沁,給溽熱的六月一點喘息。
泥土、樹、草都是新鮮潮濕的,羅儀卿倚在窗邊,暢快地呼吸這宜人的芬芳。
一道垂花門隔開的後衙,山彩此時遣散眾人,獨坐在窗下。
六角花窗把窗外的芭蕉框成一幅畫,芭蕉在粉牆的映襯下,益發翠綠可人,隨風雨搖動寬大的葉片。
淅淅瀝瀝的雨打芭蕉聲,給山彩帶來片刻安寧。
自從父母亡故,被大巫收養以來,她每時每刻都心懷複國之仇,機關算儘,籌謀多年,沒有一天不焦心。
夜間閉上眼,她總能夢到那天。
大火燒穿了原本溫馨的庭院,邊軍入侵,父親把年幼的她藏身在柴堆後。
她眼睜睜地看著曾經溫聲笑語的乳娘、仆婦、丫鬟慘死在邊軍的刀下,血肉被火點燃,發出炙烤的味道。
父親被朝廷的軍官砍下頭顱,咕嚕嚕滾到她腳邊,眼睛圓睜,流出血淚,身子還緊緊護住已經死亡的母親。
那一夜結結實實烙進她年幼的記憶,每次閉上眼,她似乎會聞到那股令人惡心的炙烤味,夜夜難眠。
把玩手裡的瓷瓶,她忍不住想起那個天真爛漫的蠢丫頭。
得想個辦法,讓她不要再搗亂。
伴著均勻單一的雨聲,山彩竟然難得睡了個好覺。
……
“什麼?皂隸的家人們全死了?!”
前來報信的趙秉康抖抖蓑衣鬥笠上的積水,臉色蒼白不敢置信:
“真是駭人!喬姑娘走後不過兩個時辰,張獻的婆娘朝我要吃喝,一回身,她就口鼻流血,直挺挺倒在我麵前。
接著,他們竟然全死了,一樣是口鼻流血,耳邊有青黑脈絡,和張獻他們的死法一模一樣。”
明玄等人簡單看過屍體,皺眉道:“同樣的蠱蟲啃咬痕跡,看來背後的人想要滅口。”
虞琇忽然想起從張獻家搜出來的詭異黃符:“他們都喝過符水,事情會不會出在這上麵?”
趙泰叔侄凜然:“我這就去問,城中還有誰喝過這些符水。”
他們當然問不出結果,就在虞琇等人驗屍之時,崔帕早就帶著人,將喝過符水的幾家大戶聚集。
“聽說了嗎?昨夜承天巷,張班頭和手下的衙役都死了。”
“是啊,就在我家隔壁,那火光衝天,怕是賊人搶劫,毀屍滅跡啊。”
見到崔帕的醜臉,眾人紛紛安靜下來。
劉縣丞一臉諂笑:“崔大人喚我們來何事?可是縣令有吩咐?”
崔帕兩指夾起一張黃符:“這張符保了諸位在瘟疫時家宅安寧,可是誰要不聽話,說出它的來源,可就死得跟張獻一樣慘咯!”
劉縣丞猛然色變:“什麼意思?這符水有毒?”
“當然沒毒,是嗜血蠱,隻要你們說出山縣令的名字,就會像昨晚承天巷那群人一樣,七竅流血而死。”
龔主簿拍案而起,怒道:“你敢害老子?你不過是山縣令身邊的一條狗!”
可怖的橘皮臉笑得扭曲,他讓人壓住龔主簿,從瓷瓶中拈出一隻小蟲,放在他左手的關衝穴。
“啊啊啊!”
幾個大戶家主紛紛躲在一邊,不敢靠近兩人。
很快,他的左臉就浮現出青黑的三焦經脈絡,口角滲出黑血。
崔帕捏死蠱蟲,龔主簿癱在地上許久,臉色才恢複正常。
“現在我手裡握著你們全家老小的性命,你們才是老子的狗!”
……
今年的天氣奇怪,明明昨日還是豔陽高照,天上一絲雲也無,一聲驚雷,竟然下起瓢潑大雨,且連著三四日不停。
與虞琇重逢的喜悅已經消散,愁雲重新爬上女冠和郎中們的麵容。
大雨讓城外的火葬場不得不停止,城外帳篷裡的病人也不得不搬回城內,然而,死亡病人的屍體在空屋子裡停放幾日已是極限。
“這該如何是好?”
兩天來,多虧羅儀卿從係統庫房裡兌換大量的消毒片、消毒粉,幾具屍體才撐著沒有腐爛。
可是大雨一直沒有停止,庫房裡的消毒片也漸漸沒了存貨。
“與其這樣放著,不如就地掩埋吧。”
“萬萬不可。”
……
眾人爭論不休,羅儀卿表麵上發呆,實則靈魂進入係統內的醫院庫房,搜尋是否還有消毒劑庫存。
“儀卿,儀卿。”
虞琇看出她神遊天外,搖搖她的胳膊。
麵對眾人擔憂的目光,她隻想出一個暫時妥協的辦法:“用石灰掩埋。”
“這場雨一直沒有停止的意思,但時間不等人,把屍體包進石灰裡,用布緊緊包裹,然後挖一個深坑。
石灰遇水,產生大量的熱,能殺滅病氣,等到大雨結束,咱們再挖出來火葬。”
“石灰?咱們藥櫃裡還有幾斤,可也不夠啊。”
明心猛地一拍桌子:“棺材鋪,棺材鋪裡有石灰。”
見眾人不解,她解釋道:“我大伯是仵作,小時候聽他說過,人死之後,常常要在棺材裡鋪一層石灰,寓意一生清清白白,想來棺材鋪會存石灰備用。”
“還有泥瓦匠家裡。”
羅儀卿想起前世醫學院老校區,那充滿懷舊感的斑駁石灰牆。
“石灰可以用來刷牆,找孫掌櫃打聽打聽城中泥瓦匠人的住處,應該也能找到石灰。”
這個小小插曲很快解決,隨著五日後天氣放晴,城裡的死亡人數和感染人數一再下降,終於,城隍廟病房裡最後一個病人也治愈回家。
空蕩蕩的病床,空蕩蕩的城隍廟,吹來一陣輕鬆的風,吹散壓在眾人心口的大石。
接下來的日子溫馨愉快,瘟疫結束,襄川城外的瘟疫病人也被治好,他們將前衙和縣令官印歸還給山彩,徐典將軍留下五十虎賁軍,隨陳詹事一同回京向太子複命。
襄川城恢複生機,因瘟疫不得不待在家中的百姓像雨後竹筍一樣冒出來。
西關大街兩邊的酒肆、飯館、茶樓、當鋪都將封門的板子一塊塊卸下,肩膀上掛著布巾的小二滿臉堆笑,響亮地吆喝聲四起。
羅儀卿穿越過來兩三個月,第一次體驗到古代的熱鬨市井,手裡拿著一個糖人東看西看。
孫掌櫃遠遠地看見儀卿來了,親自招呼她坐下。
“羅姑娘要點什麼?今天有上好的紅燜羊肉、蓮花鵝簽,也嘗嘗我們大廚的手藝?”
她點了幾道菜,準備帶回城隍廟給師姐和醫官們吃,此時門口進來一個菜農,嗓子痛得說不出話,賣菜之餘還要碗茶潤潤喉嚨。
孫掌櫃命夥計按市價收購菜蔬,好心告訴菜農:“城隍廟有郎中義診,不要錢的,快去吧。”
“我來看看是什麼病。”
羅儀卿看見菜農肩挑沉重的背簍,想著能為他減些奔波也好,讓他張開嘴巴,用一根竹筷充當壓舌板,看見明顯的扁桃體三度腫大,咽喉紅腫嚴重。
菜農的聲音嘶啞,完全說不出話,隻能用手比劃著指指喉嚨。
清水打濕白布,擦乾淨病人拇指上的汙泥,她用力向指尖推擠手指直至充血,接著從布袋種掏出一根鋒針,對準菜農的拇指指甲外側用力紮下去——
“嗷!”
一滴滴暗褐色的血液沁出,十指連心,菜農痛得啞聲呼喊,羅儀卿卻無視他的喊叫,反複擠壓放血,直至暗紅色的血液變淺。
左手紮完,眾人驚訝地發現,原本說不出話的菜農,雖然嗓音還是沙啞,但已經能夠說出完整的字句。
羅儀卿繼續給菜農的右手拇指放血,兩手拇指都放完血,她示意菜農說幾句話。
菜農清清嗓子,果然原先沙啞的聲音變得清亮。
“神了,真神了。”
羅儀卿從專注中抬頭,這才發現桌子四周圍滿了看熱鬨的客人和夥計,烏泱泱一片。
“這可是救了我們全城人的太清宮女醫,曾給我喂過湯藥的。”
“好人啊,都是好人。”
有人認出儀卿,高升店大堂熱鬨起來,對太清宮諸人讚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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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宮的醫官們都駐紮在城隍廟,免費給病人們診脈看病。
能夠跟隨涵虛子學習的幾位醫官,都在本地小有名氣,頗有一技之長,比如沈醫官善治小兒病,小兒疳積、黃疸、厭食、感冒,幾副藥下去就能見效;李醫官有張家傳秘方,治療水腫病乃是一絕。
明玄擅長針灸,腰腿疼、落枕的患者隻消三五次針灸,疼痛就能減輕大半;明心擅長治療胃疾,無論是胃痞、泄瀉、食積、呃逆,都藥到病除。
好郎中難得,一個縣也隻有一兩人,襄川百姓身上難免有些病痛,如今遇到這麼多好郎中,紛紛趕來診脈。
太清宮的女冠們還有一個男性郎中比不了的優勢——善治女科。
婦女往往礙於男女大防,有些疾病症狀對男性郎中羞於啟齒,而麵對女冠則沒有這個障礙。
一時間,城隍廟門庭若市,儀卿和明玄想著,這些草藥橫豎是朝廷派陳詹事送來的,乾脆用之於民。
城裡一片祥和,而山彩似乎也平靜下來,接手官印後,開始悉心安撫百姓,緩收稅賦以周濟民困,免除多項浮費,倒是人人稱頌,渾然忘卻她曾下令將染病的百姓扔出城外不管。
虞琇納罕,便整日盯著山彩的動靜,發現她果然蝸居在縣衙,每日不過是去公堂點卯,除此之外便是約儀卿去縣衙說話。
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城隍廟,剛想招呼正在診脈的醫官們吃些茶點,山彩派人送來拜帖,邀儀卿上門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