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問題(1 / 1)

林雪平的夜裡很冷,朱諾忍不住發微微顫。她在長椅上抱膝而坐,試圖儘量多地保存熱量。

此刻除了等待無事可做,她不禁胡思亂想。

萬一有人認出公文有問題?萬一門衛多問一句?萬一葉萊那應對不當被懷疑?

她想象著葉萊那被當場攔下,公文被質疑,甚至被當作間諜關押。那張她熟悉的堅毅麵龐因憤怒和驚恐而扭曲的樣子一閃而過,朱諾的心跳驟然加快,整個人原地蠕動了一下,想要甩脫這股不適。

她們怎麼落入這個境地的?這一切的起點是什麼?是她的穿越,還是逃婚?

這幾天她也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沒有……”,但很快又把這些雜念壓下去。

她默默對自己說:

“或許逃婚是這一切的起點,但此時退縮才是真正的錯誤。”

這樣胡思亂想、試圖找一個假想敵甚至自怨自艾是無意義的。相信葉萊那——她神通廣大,她能搞定的。

客觀上也許沒過去幾分鐘,主觀上卻像過去了半輩子。當那兩個身影在院牆拐角處出現的時候,朱諾的心情簡直是感激涕零,仿佛上天終於回應了她的祈禱。

她快步迎上去,然而眼前的情景卻讓她心頭猛然一沉——布麗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葉萊那身上,臉色蒼白如紙,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倒下。

她把布麗接到自己肩上,和葉萊那合力將人扶到公園的長椅上坐下,然而布麗的身體癱軟,沒等坐穩就順著椅背滑了下去。

“布麗、布麗——”葉萊那焦急地拍打著布麗的臉,掐她的人中。

“她太久沒吃東西了,他們給的食物她一點也沒吃,可能低血……身體裡的糖分太少,暈過去了。”朱諾從兜裡掏出水壺,“給她喝點糖水。”

葉萊那掰開布麗的牙關,朱諾舉著水壺灌進去了一半,有不少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布麗咳了兩聲,睜開眼睛,勉力坐了起來。她的手還被綁著,這個動作做得很費力,葉萊那趕緊拿出小刀把繩子割開。

“我們得把她帶離這裡。”朱諾低聲說,“這是行政中心,晚上巡邏的衛兵更多,待在這裡太危險了。”

“她這個狀態,根本走不了太遠。”

“我來背。”

朱諾雙手插進布麗腋下,想把她放在自己肩上,發覺這個動作不對,又轉過身背對布麗,蹲下身,將布麗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上。

葉萊那也搭了把手,讓布麗的上半身穩穩地靠在朱諾背上。

“這樣走得動嗎?”朱諾扭頭問。

布麗睫毛微動,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朱諾一用力便站了起來。

三人彼此攙扶著,踏上回鷹巢旅館的小路。

才剛離開街心花園的街區,朱諾就聽見側麵的小路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攙著布麗,想要拐向另一個岔路。

下一秒,一個高大的黑影就擋在她們麵前。

“好久不見,公主殿下。”

吉倫斯蒂爾納雙眼微眯,麵容冷峻,手中握著一柄雪亮的短劍。

這巷子在兩棟行政建築之間,兩側都是高牆,而他既高且胖,把前路堵得嚴嚴實實。

他又向前踏了一步,投下的黑影罩住了她們。

“考慮到我們離本應簽訂婚約的禮堂已經有一百公裡,這實在是非常令人意外,您說呢?”

雖然自打看到通緝令起就想象過和他狹路相逢的場景,但此刻真正麵對吉倫斯蒂爾納,朱諾絲毫不覺得輕鬆,尤其是自己肩上還扛著一條命的時候。

“為什麼,吉倫斯蒂爾納先生?”她輕聲說,“我們可以就當作不認識的,您就好好地上任斯科訥總督吧。”

“總督?”吉倫斯蒂爾納的臉隱藏在黑暗裡,看不出表情,但低沉的聲線中無論如何聽不出喜悅之情,“北歐兩位最重要的領袖——您的兄長、您未來的丈夫,難道會允許我在把您弄丟了的情況下,安然地坐上斯科訥總督的位置嗎?”

他的語氣驟然低沉,“一位未來的王後失蹤,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失敗,更是整個王國的恥辱。陛下絕不會輕易放過我。而我,也不會讓自己在史書上背負這樣的汙名。”

“我是瑞典公民,我不覺得恥辱。”葉萊那說,“我會更為身處自由的國度驕傲。”

吉倫斯蒂爾納笑了一聲,掃了她一眼:“我沒猜錯的話,二位是薩米人。”

朱諾聽得啼笑皆非:“薩米人怎麼了?薩米人是拉普蘭地區的主人。您這是要代替國王陛下,宣布放棄瑞典對拉普蘭地區的所有權?”

吉倫斯蒂爾納臉上的嘲笑凝固了一瞬。他微微移動重心,換了條腿支撐自己,沒有看她。

“國王宣告的是‘每個信仰基督或皈依基督教的人都可以在拉普蘭占有土地和財產’,”他上下點了點葉萊那,語氣輕蔑,“您信仰的是什麼呢?”

朱諾能感覺到身側的葉萊那劇烈地顫抖著,甚至能聽到牙齒摩擦的聲音。她伸出手去扯了一下葉萊那的袖子:“你把布麗送回去。”

黑暗中,葉萊那對著她搖了搖頭,滾燙的液體滴落在她手上。

朱諾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隻消幾句話,吉倫斯蒂爾納就把林雪平變成了某個北方小城,把銀發漸生的葉萊那帶回了那個教會語言學校。

那些排斥和歧視、屈辱與憤怒,穿過幾十年的光陰,絲毫不改。

淚水在她手上被夜風吹得冰涼,她把布麗的重量挪到葉萊那肩上,然後輕輕推了她們一把。

沒有管身後愣住的兩人,她舉起手,走向像黑牆一樣的男人。

“我跟您回斯德哥爾摩,吉倫斯蒂爾納先生,隻要您放她們走。”

回去做王後吧。

身為王後,她會擁有更多的政治權利,獲得更多的影響力,能幫到更多的人。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連救人都得改頭換麵、偷偷摸摸。

“像我說過的,叫我約翰就好。”吉倫斯蒂爾納收起了短劍,微笑著認可了這個提議,“現在,我需要您轉過去,好讓我把您的手綁起來,以防您再作出什麼驚人之舉。”

朱諾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閉上眼睛。

“喂!”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隻見布麗放開了葉萊那,歪歪扭扭地向這邊走過來,“你不明白嗎?她不想跟你回去!”

吉倫斯蒂爾納已經拿出了繩索,說:“想與不想有什麼關係,這是伍爾麗卡公主的命運和責任所在。”

布麗走到吉倫斯蒂爾納身前,不得不仰頭看他,眼裡卻毫無仰望之意:“我不懂你們瑞典人,但在我們那裡,如果一個女孩不同意的話,沒有任何人能強迫她接受一個男人的愛!”

“布麗。”朱諾平靜地叫住了她,“沒關係的,這裡麵並沒有什麼愛情可言。”

布麗愣住了:“那你為什麼要跟他走?你明明不想!”

朱諾耐心地解釋:“因為這是關乎生存的問題。就像你們可以接受離開故土,我也可以忍受束縛——隻要生存下去,我們就還有機會做任何事情,也許有一天,我們的道路會重新交彙。”

吉倫斯蒂爾納冷哼一聲:“殿下,很抱歉,這不是關於生存,而是關於秩序和服從。”

布麗向前走了兩步,擠開朱諾,擋在她和男人之間,虛弱的聲音裡閃爍著怒意:“你沒有資格決定秩序、決定彆人的命運!”

“是嗎?”耽擱了太多時間,吉倫斯蒂爾納已經不耐煩了,伸手揮開麵前的小姑娘,“你覺得誰比較有資格?你以為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聽過你的聲音?”

布麗被推得一個踉蹌,撞在了旁邊的牆上,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

“要不還是聽聽吧。”

他聽到那個老女人沙啞的聲音鬼魅般地從自己背後傳來,一個尖銳的東西頂上了自己的腰:“放開朱諾,或者——我們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生存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