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時間(1 / 1)

感覺到一把小刀頂在後腰,吉倫斯蒂爾納僵住了一瞬。

但幾乎是立刻他就反應了過來,猛地前撲,同時手肘狠狠地往後擊去。

葉萊那猝不及防,抓著小刀下意識地向前捅卻捅了個空,刀刃被打歪。

她剛穩住身形,吉倫斯蒂爾納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小刀脫手。

然而小刀落地的聲音並沒有響起——葉萊那左手一撈,抓住了刀柄,反手狠狠一削,刀尖在身前劃出一個半圓。吉倫斯蒂爾納急忙鬆手後退,匕首從他的手臂上擦過,鮮血噴射而出。

他捂著手臂,回身盯著葉萊那,眼神中沒有忌憚,隻有逐漸增長的憤怒:“看不出來,你還挺有一手。”

“葉萊那?”朱諾衝上來,“你沒事吧?”

吉倫斯蒂爾納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往旁邊一帶,朱諾感覺自己肩上骨頭快裂開了。

“公主殿下,您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說著,他從腰裡又拔出了短劍,要向葉萊那衝去。葉萊那雙手拿著小刀指著他,毫無懼色。

布麗本就靠牆半蹲著,見狀,朝前伸出一條小腿——

非常簡陋但也非常有效的一招。吉倫斯蒂爾納被狠狠絆倒,膝蓋與石板地麵發出令人齒寒的巨大撞擊聲,幾乎給葉萊那磕了個頭。

他本來牢牢握著的短劍,被葉萊那一腳踢開。

他,堂堂的王國元帥、斯科訥總督、王國大使,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狼狽過了——先是辜負了陛下的重托,又在這小巷子裡折戟……

丹麥公主就在他身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聽見她的話: “我說了,可以就當我們不認識的。”

“公主,”他半跪在地上,陰沉地說,“陛下的指示是,即使您死了也要將屍體帶回去,再送回丹麥。”

朱諾方才的低落早已一掃而空,她從地上撿起了什麼,站直了身體,比見到他之前還要直。

“那他想多了,我哪都不會去,無論活著還是死了。”

她的手裡拿著半塊磚頭,朝正要站起來的吉倫斯蒂爾納頭上砸去。他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記,血流如注。

這著實在他的意料之外。吉倫斯蒂爾納這才意識到,這條小巷裡的場麵並不由他控製,絕對力量並不能保證他注定贏過這兩個小姑娘、一個老女人。

他的臉色終於嚴肅起來,毫不猶豫地飛身撲向被踢走的短劍。然而一隻手比他更快地撿起了短劍,劍尖直指著他的眼睛。

葉萊那臉上每一道紋路都比往常更深刻:“給我一個不立刻殺你的理由。”

“——你做不到。” 吉倫斯蒂爾納吐出這幾個字,突然伸出兩隻大手,抓住劍尖,指腹深深地嵌入劍刃。

葉萊那感覺一股大力自劍脊上傳來,幾乎要讓她握不住劍。

她用儘全身力氣擰動劍身,不知削斷了什麼,那股力量消失了。

吉倫斯蒂爾納正要發出痛呼,身後的布麗又撲了上來,用什麼東西繞過了他的脖頸——他鮮血淋漓的手抓向喉嚨,才想起來那是他先前掉落的、用來捆朱諾的繩索。

他奮力掙紮著,用儘全身的力氣,腿蹬著路麵、牆麵,尋找一切可借力的東西。

可是脖子上的力道越來越重,他的能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少……

葉萊那壓住了他亂蹬的腿,朱諾過來給布麗搭了把手,繩子深深嵌進她的手心。腎上腺素在身體裡奔騰,讓她一點也不覺得疼。

那個巨大的身軀停止掙紮之後,她們還等了好一會兒才敢鬆手。

每個人都蓬頭垢麵,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鮮血——雖然不是自己的。

非常狼狽,非常不體麵,但也好過和地上這個人一樣:死得不能再死了。

她們殺了國王的特使,瑞典最富盛名的大臣。

和另外兩人一起把沉重的身軀拖上板車時,她突然想起一句話——

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殺人容易拋屍難……

板車是從集市偷來的,即使如此,把兩百斤的東西搬上去也絕不是易事。三人連拖帶拽,比剛才應付活人還要累。

三個人都不停地喘著粗氣,既是累的,也是嚇的。朱諾都擔心誰過度換氣把自己厥過去。

然後呢?

朱諾不知道葉萊那逃難時有沒有見過屍體,但她還是第一次。

葉萊那進城的這幾天也算是走街串巷過了,指出:“這裡離斯丹岡河不遠,也許把他丟進河裡是個好主意。”

朱諾擦了把汗,附和道:“我同意。把他運出城是不可能的,挖坑太累了,動靜還很大。”

布麗沒說話,翻著吉倫斯蒂爾納的衣褲,把他身上的財物首飾搜刮得乾乾淨淨。

“把他的衣服也扒掉。”葉萊那說,“在謀財害命的人眼裡也很值錢。”

“但這沒法銷贓吧?”朱諾說,“他的衣服這麼大,在市場上出手很快就被抓了,而且衣服上還有大片血漬。”

布麗說:“也許塞到哪個柴房裡——如果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話。”

氣氛如此繃緊的時刻,三人都笑了。朱諾說:“可惜來城裡的時間太短了,沒來得及結仇,不然倒是很好的手段。”

“我知道——我第一天就看見我那家旅店的服務生一直哭——問她怎麼了,她隻說店主欺負她。我本來都準備幫她配一些草藥了。”葉萊那說,“他甚至還有老婆。”

“可是那樣你們不也很容易被懷疑上嗎?”朱諾不太讚同,“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吧。”

“都這樣了,我和布麗明早城門一開就走。”葉萊那說,“本來我們來林雪平也沒有其他目的了。”

“是啊。”朱諾不再說什麼,拿過葉萊那的小刀,把死者的衣服剝下來。

她們在車上蓋了一層乾草和麻袋,沒有人想要看到那對突出來的眼球,更不想讓彆人看到板車上這具巨大的、雪白的軀體。

已經是後半夜了,月亮時不時被雲遮住,寂靜的街巷裡時明時暗。三人避開大路,合力把板車拖到河邊、把屍體倒進河裡。

朱諾把短劍擦了擦,拋進了河裡,看著它慢慢消失在河底。

每個人都把衣服脫下來,把弄臟的部分浸進河水裡清洗。

朱諾說:“我聽過一個東方的神話:七個仙女下到凡間,在湖裡沐浴,有個放牛的男人偷走了她們的衣服,還和其中一位仙女結成夫妻。”

“我怎麼覺得有點惡心?”布麗說。

“沒事的。”葉萊那說,“男人已經在水底了。”

朱諾細細搓著布料,血溶進水裡,慢慢消失不見。

“我想起了那天。”朱諾說。

“我也是,”葉萊那說,“也許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嗯?你們說什麼悄悄話?”布麗把衣服穿好,問。

她們說的是朱諾來在林地來月經那天,朱諾打了點河水、兌著開水在帳篷裡洗弄臟的衣物。也許是曆法和月相有關,薩米人把經期稱為“月亮時間”。

那天,也是在月光下,葉萊那幫她把床上的乾草換掉,弗裡帕給她送來苔蘚。

把板車送回市場的路上,下起了一點小雨。

“下雨好啊,”葉萊那說,“本來我們還要回去擦血跡,現在可省事了。”

三人默默無言,走過河邊到市中心的路。分彆的時候,朱諾才意識到,這就是分彆了。

“注意身體。”朱諾和兩人分彆擁抱,把項鏈戴回布麗脖子上,對她說,“多吃點肉,好好補補。”

“你也是,如果要留在城裡,要注意安全。”布麗眉毛微蹙,滿臉寫著擔憂。

“就像你說的,隻要活著,我們就還有機會做任何事情,說不定我們的道路還會交彙。”葉萊那說。

朱諾點點頭,把準備好的一封信塞給葉萊那,葉萊那愣了愣,塞進袖子裡。

她久久凝望兩人走向旅館的背影,走到一半,她們也回過頭來,見她還在原地,用力對她揮手。

她也朝她們揮了揮手,朝斯萬森家走去。

她渾身濕淋淋的,怕在地毯上留下痕跡,在門口擰乾衣服,又衝到壁爐邊烤了一會兒才上樓。

輕手輕腳地走到客房門前,手搭上熟悉的門把手,幾乎要鬆一口氣的時候,走廊另一側的門突然響了。

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候,走廊的窗內窗外都沒有光。朱諾汗毛直豎,一分分轉過頭去,看到黑暗中悄然靠近的一襲白衣。

他輕輕說:“快天亮了——你半夜就出去了,怎麼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