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萊那在市場監督那裡交了交易稅,跟著男人走出集市。
嘈雜聲在背後漸漸遠去。葉萊那終於忍不住叫住他:“先生,先生!”
男人回過頭:“如果你是對我付出的價格有疑問,我是為那位女士付的賬。”
他戴著皮手套指了指街角,朱諾等在那裡,衝著葉萊那一笑。
葉萊那一手拎著狼皮包袱,一手拎著樺皮包,走向朱諾,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朱諾搖了搖頭,示意一會兒再談。
兩人跟著長袍男人走過長街,來到一條遠比城門口乾淨的小巷,拐到一座帶著小院的石質宅邸門口。
葉萊那抬頭打量著這座宅邸,門口掛著家徽,可見主人非富即貴。
男人推開院門,徑直走向屋內。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迎出來,接過男人的外袍和手套,略帶驚訝地看向兩位灰頭土臉的客人。
隻見男人吩咐了一句什麼,管家恭敬地點頭,把兩人帶進客廳。
客廳裡到處是厚重的木質家具,銀質餐盤裡有許多新鮮水果。壁爐靜靜地燃燒,將整個房間映照得溫暖而明亮。
葉萊那不動聲色地把狼皮放在茶幾上,說:“東西送到了,我們先走了。”
管家做了個挽留的手勢,說:“先生請兩位女士喝茶。”
先送來的是裝在托盤裡的熱毛巾,兩人擦了擦手和臉,感覺舒服多了。
熱茶和點心很快也送了上來,朱諾喝了一口,齁甜。
糖是這個時代的奢侈品,不愧是大城市的官員,待客都這麼大方。
男人很快回來了,懷裡抱著一本巨大的冊子,大概有一掌厚,放在桌上,說:“這是林雪平上個季度的稅收賬目。我希望你能指出其中的問題。”
朱諾靠近桌邊,隨手翻開他遞過來的賬簿,目光在數字間遊走。
片刻後,她合上賬簿:“我說了,我隻會口算,不懂賬目。”
等了半天的男人微微挑眉,雙手撐著桌麵,上身前傾,審視著她。
朱諾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在集市上隻是偶然注意到了錯誤的計算。至於係統的賬目記錄,我承認沒受過正規訓練。”
男人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查賬是很簡單的事情,會口算就可以了。我可以找人教你。
“問題是,你想學嗎?”
葉萊那趕緊給朱諾拋眼色:可得學啊,這可是花兩達勒買狼皮的冤大頭。
朱諾拿起茶杯:“我當然可以學。隻要給我時間,我會比任何人都快掌握這些賬務技巧。”她淺啜一口茶,又被甜得皺起了眉。
男人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嘴角微微上揚:“這麼有信心?”
朱諾聳聳肩:“當然,我會證明,你雇我是個正確的決定。”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許,轉身對管家說道:“安排她們暫時住下,每天給她一小時的賬務指導。如果她三天內不能掌握基本賬務知識,就不必再浪費時間。”
“不用麻煩。”朱諾說,“我們住在旅店裡就可以。”
“你的朋友可以住在旅店裡。”男人說,“賬本是市政機密文件,不能出這個門,我建議你住在這裡,研究起來也會更有效率。”
朱諾略略一思索,答應了。
管家結了葉萊那的帳,朱諾陪著葉萊那去找住處。
她記得市場附近就有一家,橡木牌子上寫著“鷹巢旅店”。
兩人找到旅店。一樓進門就是酒吧餐廳,幾個商人操著各色口音,正圍坐長桌邊分享烈酒和烤鹿肉。前台在樓梯下,肥頭大耳的店主正昏昏欲睡。
兩人徑直走向前台,預付了三晚的房費,拿了鑰匙,走上二樓的走廊。
朱諾打開房門,打量起了房間。當然沒有貴族府邸的低調奢華,麵積很小,地毯的顏色都看不太清了,但稱得上乾淨整潔。
葉萊那則全然沒有關注這些,推著朱諾進了房間,關上門就問:“怎麼回事?他是誰?”
朱諾趕緊安撫她:“你彆擔心,他叫安德·斯萬森,是林雪平市政廳的稅收官。”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先前在集市上的經曆娓娓道來。
葉萊那擺攤的時候,她先在集市裡兜了一會兒,想找布麗的線索又不知從何下手。
集市外圍是樓房一樓臨街的商鋪,朱諾漫無目的地逛著,忽然,一抹亞麻色從她麵前掠過。
那是個年輕女孩,右肩上扛著一個麻袋,一頭亞麻色長發結成辮子,顧盼之間露出一雙湛藍的眼睛。
朱諾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搭上她的左肩:“布麗?”
女孩回過頭,露出一張陌生的臉。
朱諾趕緊收回手,露出手心:“對不起,我以為是我的朋友。”
女孩冷冷地掃了她一眼,把麻袋換了個肩,走向一家藥草店。
老板一見是她,抖著麻袋看了眼裡麵的東西,然後拎起櫃台上的秤稱了一下:“二十三磅,收你的貨的話——我出八便士一磅,可以吧?”
女孩顯然對貨物重量和價值心裡有數,點了點頭。
老板從櫃台下拖出一個箱子,把麻袋裡一團團黑黑的東西倒了進去——朱諾站在門口,一眼看出是新鮮的白樺茸。
原來白樺茸可以直接賣到城裡,這個價格也還公道,葉萊那也許會想知道。
老板稱完後,隨手在賬本上記了一筆,抓出一把錢遞了過去。女孩接過錢隨意點了點,轉身就走。
朱諾不禁皺眉,快走幾步攔下女孩:“能看看他給你的錢嗎?”
女孩警惕地把錢收好:“你要乾什麼?”
朱諾說:“他是不是給你一百六十便士?”
“我沒數太清,但我一直和他交易,不會有錯的。”女孩有些不耐煩,轉身又要走,卻因為朱諾一句話停下腳步:
“他少給你錢了。他應該給你一百八十四便士,就算要代交市集稅,那也就是十便士出頭……總之他少給你錢了!”
女孩停下來,側身對著牆壁點著手裡的零零碎碎的硬幣——六個歐爾,十二個便士……那就是……
一歐爾等於二十四便士,瑞典的貨幣體係就是這麼奇怪的八進製。
但朱諾無所謂——她在PPT裡簡單能拉出Excel的表格插件,套個公式就可以。
朱諾掃了一眼她的手心,說:“一百五十六便士——他少給你二十八便士,那就是三磅半的白樺茸。你想想吧。”
女孩來回數了好半天,也不知道算明白了沒有,躊躇了一會兒,又將信將疑地看了朱諾一眼,終於衝回店裡,把錢幣排在櫃台上:“老板!你是不是少算我二十八便士?”
老板正和店裡客人聊天,聽她一問,笑容驟然消失:
“怎麼會,我不是一直替你交交易稅的嗎?”
“交易稅是……”女孩支吾著回憶。
“交易額的十六分之一。你去市場門口看,找市場監督問,都是這個數。”老板篤定地說,“交了稅,給你的份就是那麼多。”
店裡兩個客人紛紛看過來,女孩又急又氣,不禁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門口的朱諾。
朱諾歎了口氣,走上前說:“二十三磅乘以八便士一磅,是一百八十四便士。十六分之一的市集稅,大約是十一便士左右。扣稅之後,也應該是給她一百七十三便士,而不是一百五十六便士。”
店內一片寂靜,女孩抬起頭,眼裡帶著遲來的憤怒:“老板,你怎麼說?”
老板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在四個人的注視下,對著朱諾嘴硬道:“你是鄉下人不懂,她的貨品質量次等,我已經給足了補償。”
女孩立刻大喊:“你胡說!我給你的是最好的!”
朱諾眯起眼睛,指了指門口的廣告牌:“你不是寫白樺茸七便士一磅?對次等貨品您還加價,老板您是不是不會做生意啊。”
趁著老板愣神,朱諾劈手奪過櫃台上的本子。
老板衝出來伸手要搶,她靈巧地轉了個圈躲過去,一邊念道:“‘收購:白樺茸二十磅,價值一百四十便士,應納稅額九便士’——好啊,這麼小一筆交易你還想偷兩便士的稅?”
她把賬本扔回老板懷裡,老板慌忙接住,還要狡辯:“記錯了而已——”
朱諾做了個手勢打斷他:“你怎麼交稅我無所謂,這位女士應得的貨款你得給她。”
老板趕緊收好賬本,找出對應的錢數給了女孩。女孩瞪他一眼,認真數了錢,裝進錢袋裡。
“我怕老板找我算賬,本來都溜出店門了,突然有個店裡的客人追上來,說看我算數很好,想讓我幫他看看家裡的帳,可以給我兩達勒作為報酬。”朱諾坐在床邊回憶著,一邊喝了口水。
當時,葉萊那看到的是一個氣宇軒昂、非富即貴的城裡帥叔叔,朱諾看到的,卻是一個焦頭爛額、病急亂投醫的地方基層公務員。
“他有問我的身份,我當時說我是北方流民,上過教會學校——借了一部分你的故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葉萊那說,“但你剛才又和他說,你不懂賬目?”
“我確實不懂,但首先,我們在城裡找布麗需要這筆資金;其次,他看起來實在太焦慮了,我估計他實在找不到可靠的人了,我現學現賣說不定也能上。”
朱諾說著,聳了聳肩,“不過,我也沒想到他給我那麼厚一本,還是整個城市的稅收賬目。”
葉萊那點點頭,若有所思:“要從厚厚一本賬裡找出問題,還是一個城市的問題,兩達勒也不是很多了。”
“對吧。”朱諾麵有得色,衝葉萊那擠擠眼,“更妙的是,是每周兩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