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衛兵詳細盤問了她們一番,諸如村子在哪,有幾口人雲雲,好像他們真能辯彆她們回答的真偽、能通過這些問答確認任何東西似的。
葉萊那一身典型的牧民裝扮,背著樺樹皮包,模樣頗為粗獷。
她向他們展示了新鮮的狼頭狼皮,聲稱自己是帶著女兒進城交易的獵戶。
朱諾也一臉的土和灰,一頭亂蓬蓬的短發,披著厚重的獸皮外套,不敢和衛兵對視,儼然是個目不識丁的土包子。
衛兵又檢查了她們的包,確認她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掰扯了好一陣,最後才板著臉說:“攤位稅二十便士起步,交易稅是十六分之一,不要偷稅。”
終於擺脫了那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盤問,走進林雪平的側門,葉萊那忍不住抱怨:“林雪平不是自由市場嗎?從什麼時候起進城門也要接受檢查了。”
朱諾的肩膀也鬆垮下來,搖了搖頭,嘴角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隻是權力底層的人迫不及待地炫示自己的權力罷了。”
這是朱諾穿越之後第一次見到17世紀北歐的城市風貌,她不乏好奇地左顧右盼。
之前在哥本哈根的時候,她因為展露出想要擺脫婚約的念頭就被禁錮在高牆之內,從未感受過首都的繁華。隨後流落野外,更是沒見過眼前這樣熙熙攘攘、充滿生氣的地帶。
這條街兩旁的木質房屋錯落有致,基本是兩三層的建築,牆麵塗著紅褐色或淺黃色。屋頂有的是茅草,有的是紅瓦,時不時有鴿子停駐。街邊商鋪有人吆喝著招徠顧客,遠處傳來的馬車鈴聲和狗吠聲不絕於耳。
視野裡的細節一下子多了起來,令人應接不暇;車聲、人聲如此嘈雜,也讓她有些頭昏腦脹。
“讓讓,讓讓。”後麵駕著牛車的農夫不耐地嚷嚷,“堵在路中間做什麼呢?”
她連忙閃身讓開,忽然理解了鄉下人進城的不適感:信息密度太高了。
不過,此時的林雪平和後世的北歐大城市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蜿蜒的石板路和泥土巷道縱橫交錯,遠不像未來的城市那樣整齊寬闊。方才那輛牛車在路中駛過,行駛軌跡上留下一排糞便——就在街道正中央,可以想象一會兒它們會被更多的輪子壓實在石板路上。
兩人沿路走著,注意到街道兩旁的老舊房屋外,積水和泥濘肆意橫流,步伐不免放慢。
旁邊的窗口突然潑出來一盆水,正正好好在兩人麵前漸開。
“Skit!”朱諾惡狠狠罵道,“眼睛被野豬吃了?看不見人嗎?”
沒人理她。那盆水在石板路的縫隙裡蜿蜒,形成一條條肮臟的小溝。這個城市很難說有什麼排水係統可言,更不用說汙水處理係統。非要說有,那就是最簡單的物理變化:蒸發。
“怎麼這麼生氣?”葉萊那拉住她,“好像是第一次聽你說臟話。”
因為城裡的衛生狀況確實糟心。“唉,沒事。”朱諾用力甩甩半濕的鞋,好像這樣就能甩掉渾身的不適感,“我們先想想怎麼找布麗吧。”
“Skit!”這次是葉萊那罵出聲了。
朱諾萬分驚訝地抬起頭——順著葉萊那的目光看去,街角的公告欄上有一張女子畫像,墨線簡單地勾勒出五官。
這簡筆畫很可能是基於丹麥送去瑞典宮廷的畫像臨摹而成的,經過了兩位畫師的手,又化繁為簡,朱諾很難承認畫中人和她共享一張臉。
但是,要引起熟人的警覺,這點微妙的相似程度已經足夠了。
朱諾突然有些後怕——還好離開薩米部落的時候沒有選擇去找驛站買馬,誰知道通緝令有沒有貼到那裡?
更令她糟心的是,畫像下麵寫著幾行字:“通緝:朝廷要犯,24歲,走失於東部海岸。提供線索者賞30達勒。協助其逃亡者將重罰。”
聯係地址赫然是總督府,聯絡人是——朱諾的心重重一跳——約翰·吉倫斯蒂爾納。
他被卡爾十一派來找人了?倒也合理。
朱諾扣上兜帽,警惕地四下打量,好在周圍的市民來來往往,對畫像熟視無睹。
“三十達勒?”葉萊那的眉毛高高挑起,“我剛剛看到一個沿街店麵出售,才二十五達勒。”
“那又怎麼了,難道你想住在城裡?”朱諾滿不在乎地隨口應著,心下不禁暗自警惕——這個懸賞金額足以讓任何人動心。
如果葉萊那要告發她,把布麗換回來……
“走吧。”葉萊那麵不改色,沒接她的茬,隻是拉了拉她的袖子,“彆在這兒多待。彆說你真是他們要找的人了,就算隻是長得像,被盯上了也夠喝一壺的。”
兩人迅速轉身,順著人流往街道另一端走去。
葉萊那邊走邊說:“你以為三十達勒那麼好拿?線索不重要的肯定不給錢,不然人人都說‘我在哪哪見過這個人’,總督的錢包早空了。”
“但我人就在你邊上呀,你振臂一呼‘逃犯在這!’不就行了。”
“你好像很期待我背叛你。”葉萊那停了下來,抱著手臂,“不如你現在說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朱諾無可奈何地跟著停下來,說:“我們本來也沒有約定,又怎能稱得上背叛呢。”
兩人對峙了一陣,時不時有行人從身邊擦過。
沉默了一會兒,朱諾歎了口氣:“要在這裡說嗎?”
葉萊那左右看看,把她拉到一個巷口:“你說吧。”
朱諾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說:“瑞典國王五月要結婚,我是他的新婚妻子。”
正說著,幾個騎兵打馬而過,路上的牛車閃避不及,車廂裡沾著泥土的蔬菜掉了一地。旁邊玩耍的小孩撿了幾棵就跑,駕車的農夫歎氣連連。
朱諾突然覺得異常荒謬。一路上她無數次想過跟葉萊那坦白,但知道得多反而會害了葉萊那,所以她沒有開口。
沒想到,最終說出真相竟然是在這種嘈雜的場合,兩人在巷口絮絮低語,就像兩個隨口八卦的無聊市民。
葉萊那聳聳肩,用下巴點點不遠處的騎兵:“所以你和他們一樣——哦不,你是他們的主子,是個狗貴族?”
朱諾瞪大了眼睛,有些衝動地、還是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為什麼那麼說?難道我們在森林裡不是互相幫助?難道我們相處得不愉快?我沒做過壞事,沒有害過人,為什麼你覺得我離他們比離你們要近?”
葉萊那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眼神從質疑轉為審視,最後變得冷靜:“你是說,你本來是瑞典王後,可現在卻在林雪平的小巷裡東躲西藏,為什麼?”
朱諾低聲回答:“我逃婚了。這場婚姻不是出於愛情,而是政治安排。我不想成為這種交易的一部分,所以逃了出來。”
葉萊那嘴角微微抽動:“貴族不都那樣嗎?你逃得倒是瀟灑,但知道你留下了多大的麻煩嗎?薩米人已經受夠了被迫害,現在因為你,大家的生活更難了。”
朱諾的胸腔一窒,目光垂了下去。
“我知道,這就是我最內疚的地方。我沒想過會這樣。”
葉萊那盯著她,似乎在判斷她的可信度。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些:“好吧,假設你說的是真的,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繼續逃下去,還是乖乖回去?”
聽到“乖乖回去”,朱諾渾身一震,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能一直東躲西藏,但也絕不會回去。我不認為自己是這個社會的受害者,但我希望像你我一樣的人不會更多。”
這話說得有些佶屈聱牙,葉萊那皺起了眉,問:“你我一樣的人?什麼意思?”
這時,一個挑著井水的男人正費勁地擠過她倆中間的空隙,兩人被迫閉嘴,分開了一點。
等男人走進小巷,朱諾才迅速地低聲回答:“我不希望任何人被這個社會壓迫,不管是因為性彆、種族還是彆的什麼——在某些程度上,我們是一樣的。”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這些,但同樣,她沒想到是在一個這樣的場合把自己的宏願輕而易舉地示人。
她忍住這股苦澀的笑意,說下去:“我會用我所有的力量,改善這一切——你看,逃婚是第一步,我首先爭取了我自己的自由。”
葉萊那看著她,表情更為複雜:“你倒是野心不小。但布麗呢?布麗的自由怎麼辦?”
朱諾點頭,做著安撫的手勢:“我知道。相信我——這是我當下的首要任務。而現在,我需要你相信我。”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葉萊那,想傳達自己的真摯與無奈。
兩人沉默片刻,葉萊那盯了她半晌,終於伸出手拍了拍朱諾:“我還沒打算賣了你,但要是你敢坑我,三十達勒可不是小錢。”
朱諾苦笑:“我明白。”
走出巷口,不遠處一片人聲鼎沸,顯然是市中心的集市廣場。
朱諾壓低了帽子,隨意逛了逛。
剛開市不久,攤位上,新鮮的農產品、鹽漬魚、手工藝品琳琅滿目,甚至有不少來自遠方的珍稀商品:香料、織物和金屬器具。空氣中彌漫著鮮麵包、醃肉和香料的氣味,吆喝聲、砍價聲不絕於耳。
葉萊那找了個角落,避開地上的菜葉、魚鱗,把之前收集的戰利品擺在地上。
旁邊的攤販好奇地看過來:“你們是附近村子裡的獵戶吧?這些東西,除了狼皮賣得上價格,是不是都不好賣啊。”
葉萊那抬起頭,平靜地掃了他一眼:“狼牙可以做護身符,狼頭有人會買去當裝飾。隻要你知道怎麼找對買家,就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
攤販靠在躺椅上,笑了笑:“護身符?城裡流行的是十字架,打磨打磨倒是有賺頭。那些貴族老爺夫人們可喜歡這些稀罕玩意兒,尤其裝飾品。”
葉萊那本能地皺眉,想說自己不是基督徒,又不知道犯不犯城裡人的忌諱。
猶疑間,那攤販又說:“你這狼皮都沒處理過,一股子腥味,我這還怎麼做生意?你要是打貴族老爺們的注意,不如去廣場中間租個攤子,保管人多。”
葉萊那搖搖頭:“我就這點東西,租個攤子?何必呢。”
攤販坐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沒錢是吧?這樣吧,我出十便士買你的狼頭,你也不用這麼辛苦地在地上擺攤了。”
原來是算計著她的狼頭呢。葉萊那嗤笑一聲:他攤位上就掛著一排堿水麵包,明碼標價:五便士一個。
兩塊麵包換一個這麼完整的狼頭,真是敢想。
“兩百便士可以。”葉萊那說。
攤販不依不饒地說著:“嗨,狼頭有什麼用?吃不飽肚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彆怪我說話直,能有人收就不錯了。這樣吧,看在你初來乍到又上了年紀,我出二十。”
葉萊那搖搖頭:“那你買了乾嘛?留著你的二十便士吧。”
攤販臉色鐵青,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指著葉萊那的鼻尖,怒氣衝衝地喊道:“我都說了你這狼皮有味道影響彆人生意,我現在就去找市場監督,把你這攤收了!”
“不用了。”一雙一塵不染的高跟皮靴出現在葉萊那麵前,她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深棕色長袍的高個中年男子,一頭整齊的金發,目光沉穩,氣質卓然。
“兩個達勒,”兩塊銀光閃閃的錢幣捏在麂皮手套裡,男人平靜地看著葉萊那,“您‘攤位’上的東西我都買了,可以嗎?”
攤販愣住了,目光在男人身上逡巡,最終定格在他的袖扣上,臉上的怒氣瞬間僵住。
葉萊那眯起眼,審視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買家。
“這狼皮味道很重,您也不介意?”
男人嘴角微微一揚:“真正需要的人不會在意這些。”
“好吧。”葉萊那聳聳肩,接過錢,用狼皮將其他東西包裹起來,一起遞了過去。
男人沒有伸手接,卻說:“那就麻煩您送到我府上吧,我再加五十便士的勞務費。”說著,他衝葉萊那點點頭,“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