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女兒(1 / 1)

葉萊那背著樹皮包,踏著厚厚的泥土和草地追了上來,腳步輕快而矯健。

她趕到朱諾身邊,和她並肩而行:“弗裡帕溜出去找我們之後,那些人在我們的帳篷裡搜到了你的匕首和毯子,問起我的去向。”

“所以那些騎兵也開始找你了?”

“對,她們說我去采草藥了,然後指了一個反方向。”

所以葉萊那也在部落裡待不下去了。朱諾的愧疚之意更盛,但又不由得有些慶幸。

——這一路她,不是一個人。

葉萊那倒沒有顯示出什麼不滿,隻說:“布麗是我的侄女,我本來就該去找她。”

朱諾點點頭:“你們關係很親密。”

“那是當然——她從出生開始就被我弟弟托付給我,之後就沒離開過我,如果我自己有女兒都不會有這麼親。”

朱諾聽著,表情漸漸柔和下來:“你一定為她付出了很多。”

葉萊那歎了口氣,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憊:“也談不上付出什麼。隻是看著她一步步長大,從一個我隻能用鹿奶喂的小嬰兒,到如今成了能捉鹿的大姑娘……我隻是希望她能平安回到森林裡。”

朱諾方才的片刻猶豫煙消雲散。布麗是因為她才被抓走的,她責無旁貸。

她輕輕拍了拍葉萊那的肩膀:“她會的。我們會把她救出來。”

葉萊那擦了擦眼眶,語氣平靜了些:“……如果我們現在沿河走,和林雪平之間應該沒有彆的搜尋隊伍了。”

確實,她們走在騎兵隊伍走過的路線上,這會兒她們前方應該有一塊搜索的真空。

兩人並肩疾步走著,朱諾的餘光注意到她盤著的頭發散開了一些,鬢邊有幾縷銀發——她向來思維清晰,頭腦敏捷,使朱諾時常忽略她的年齡。

走了幾個小時,太陽升到了頭頂上,兩人在一棵樹樁上坐下休息。

葉萊那的包顯然是匆忙收拾的,她乾脆將東西全都倒了出來,開始重新整理。

肉乾、蔬菜乾、皮水壺、火石、匕首……最底下掉出來了什麼砸在這些小東西上麵——是幾本書。

“呀,你還帶著它。”朱諾伸手撿起那本草藥誌,撫摸著封麵,有些意外地笑了,“真沒想到還能見麵。”

葉萊那繼續整理著包,說:“這書很有用,尤其是在森林裡。”

吃了些乾糧,兩人都在河邊鞠水飲用。冰涼的河水順著喉嚨滑下,讓朱諾感到一陣清爽,身體的疲憊稍稍減輕。

這也讓朱諾感到荒謬:昨天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設計的濾水裝置,現在一點兒也用不上。簡單地說,就和她最近的狀態一樣。

周而複始,徒勞無功。

朱諾苦笑著搖了搖頭,水滴順著指尖滑落。水麵上出現一小圈漣漪,很快又消失不見。

一路上不時有人類活動的痕跡,深深壓出的馬蹄印雜亂地交錯在泥土上。

葉萊那蹲下身,指了指地麵:“這是鐵蹄印,騎兵的馬才會釘鐵蹄。”

河邊常常能看到新鮮的馬糞,以及生過火、紮過營的痕跡,還有啃剩下的肉骨頭。

傍晚時分,她們穿過樹林,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地。夕陽染紅了天際,河水在餘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葉萊那指了指前方:“我們今晚在那裡過夜,等天亮再繼續趕路。”

朱諾順著她的指向望去,那處高地被幾棵巨大的橡樹環繞,地勢相對安全。

葉萊那登上高地,撿了些乾枯的草葉,嘗試生火。朱諾在樹林裡轉來轉去,試圖找到一些可燃物。這並不容易,春天萬物生長,枯枝很少。

她抱著一些樹枝回到葉萊那身邊。葉萊那用小刀削去樹枝上的多餘枝葉,將幾根較粗的木柴添進小小的火堆,火光頓時更亮了一些。

葉萊那說:“可以多撿些鬆樹、冷杉的枝子,燒起來會出油。”

看到朱諾一臉懵,她歎了口氣:“我和你一起去。”

夜幕降臨之前,兩人收集了更多的樹枝和大把乾草。朱諾小心地清理了一下地麵,把收集來的乾草鋪在地上。

期間她一直在撓頭。本來今天計劃要洗頭的,結果非但沒洗成,還出了許多汗,她頭皮很癢。

抓了幾次,頭發裡又混進了泥巴和草屑,她越抓越煩躁。

想起弗裡帕和其他一些薩米女人的發型,她心裡一動,對葉萊那說:“能幫我把頭發剃剃嗎?”

葉萊那一驚:“我隻有這把小刀,怕是會傷到你。”

“一綹綹割就好了。”

葉萊那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朱諾的頭發,找到最臟的一綹,用小刀貼著脖頸向外輕輕割下,刀刃劃過頭發的聲音清晰而輕微。

“這樣可以嗎?”葉萊那遞過來一綹頭發,話語間有些惋惜——那縷沾了灰的深棕色頭發依然油光水滑,帶有精心養護的痕跡。

朱諾掃了一眼,隨手將頭發丟進火裡:“很好,繼續吧。”

葉萊那繼續割下一綹又一綹,為了儘量不傷到朱諾的頭皮,留的長度很保守。

最後一綹頭發落地,葉萊那繞著朱諾轉了一圈,對自己的作品不太滿意:“不是很平整,有些地方又太平整——和樓梯似的,一層層的。”

朱諾摸了摸頭頂,雖然短發的重量有些陌生,但那種清爽感讓她忍不住笑了:“挺好的,我感覺輕鬆多了,謝謝你。”

她到河邊洗了個頭,隨手一擦,很快就乾了。

“這片森林晚上會很安靜,但彆放鬆警惕。”葉萊那低聲提醒,用小刀隨手削出一把簡易的木矛,放在朱諾手邊,“萬一有什麼動靜,火能嚇退它們。”

朱諾點了點頭,抓起木矛往地裡一插,它輕鬆破開了浮土,立住了。

“睡吧,我先守夜。”葉萊那說。

朱諾猶豫了一下,說:“我現在不困,後半夜我叫你吧。”

葉萊那沒有爭執,把外套蓋在身上躺下。乾草有些硌人,但比冰冷的地麵好得多,不至於失溫。

她仰麵躺著,手臂墊在頭下,看著火光在朱諾的臉上跳動。夜風輕輕拂動,帶來森林獨有的泥土和樹木氣息,拂過她的發絲。

葉萊那看著黑暗的四周,毫無困意。

她突然說:“你之前問我為什麼瑞典語說得這麼好,還記得嗎?”

“嗯?”朱諾抬起頭,還沒回過神來。

“我出生在森林深處,那時我們還過著遊牧生活,跟隨馴鹿遷徙,沿河捕魚,冬天躲在雪中的帳篷裡講祖輩的故事。” 葉萊那看著火堆,“但這都是很小的時候的記憶了。”

“就像我之前說的,很小的時候,來了很多傳教士和官員。他們說我們必須定居下來,劃了一小片地,把我們所有人都趕進去蓋房子、種地。祖先的土地、祭祀的聖地,那些和我們血脈相連的地方,都被我們留在身後。

“沒得選——不搬就會被視為異教徒,甚至可能被驅逐——哈,就和現在一樣。”

葉萊那翻了個身,看著夜空,仿佛那裡記載著遙遠的過去。

“他們不僅改變了成人的生活方式,還試圖改變我們小孩。我和弟弟都被強行送進了教區的寄宿學校,遠離了家人,遠離了森林。我們在學校裡被要求學會瑞典語,讚美上帝,不準說薩米語,不準提家鄉的風俗。”

她咬了咬牙,聲音更加低沉:“我弟弟比我小很多,剛到學校時還不太會說話。他一直哭,哭著說想回家,可老師不管。老師隻會說,上帝會給所有人最好的安排。”

“每天睡覺前,我都對自己小聲重複家裡的每句話、每個故事,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記住,有一天見到爸爸媽媽,我們也無法相認。但我的弟弟,他太小了,本來就沒法記住,後來更是忘得一乾二淨。”

“我記得的也越來越少了。有一天睡前,我驚恐地發現,講完五歲以前的回憶,隻用五分鐘了。”

葉萊那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仿佛想把沉痛的回憶一並驅散:“在城裡待了二十多年,我反而越來越多地夢到小時候的事情——很奇怪,我感覺童年在召喚我。最後我帶著布麗、帶著我記得的一切回到了森林。”

“我找到了像我一樣的人——那些不願放棄祖先土地的人。可我知道,我們失去了太多,那些被學校帶走的孩子,很多再也不會回到森林了。”

朱諾抱著那本瑞典語的草藥誌,封麵的粗糙質感透過她的皮膚傳來。

她想說瑞典文化和瑞典人帶來的影響也不全是那麼壞的——先進的醫藥、農耕技術、甚至某些社會製度,都會改善很多人的生活。

但她沒有開口,對於她們這樣被分裂社群、割裂文化的受害者而言,這麼說就是拉偏架。這樣的言辭無異於否認她們所經曆的一切,像是站在加害者一邊,淡化她們的痛苦

她不知道,這些北歐的印第安人,在21世紀有得到她們的救贖嗎?

在新聞裡,她有沒有看到過原住民權益的回歸、文化的複興、被壓製語言的重新普及?

她撥了撥火堆,讓更多空氣湧入。葉萊那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著,像一棵睡著的古樹。

夜半時分,她把葉萊那拍醒換崗,躺上猶有餘溫的乾草堆。

漆黑的天空裡,星星閃爍得格外低,仿佛離地麵很近。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耳邊是風聲、火苗燃燒的劈啪聲,以及葉萊那不時調整姿勢發出的輕微響動。

不知睡了多久,葉萊那突然用力扯了一下她的頭發。

朱諾立刻驚醒,星星也沉下去了,明滅不定的火堆之外一片漆黑。

等等,森林的方向,為什麼有綠光在閃動?

葉萊那輕聲說:“有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