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喝熱水(1 / 1)

朱諾來到聚落的第三天,河流上遊漂下來了兩具屍體。

是那幾個打漁的年輕人先注意到的。先是水變渾濁了,從清澈透明變成摻著泥沙的土黃色,然後是漁網上掛上了斷肢。

薩米人習慣性地就要把屍體土葬,但朱諾勸道:“等等——把他們燒了吧,否則會汙染土地和水源。”

出乎意料地,葉萊那也認同這個說法:“這是有道理的。想想吧,無論是在城裡還是在拉普蘭,住得離墳地近的人都比較容易生病。”她又補充道:“火焰也能更快地讓他們的靈魂脫離身體,回到自然之中。”

朱諾繼續說:“我們可以把燒剩下的骨灰埋在乾淨的地方,這樣既能尊重死者,又能保護生者的安全。”

薩米人交談了一會兒,沒有更多異議。

她們其實沒有那麼在意如何處理陌生的屍體,畢竟,連戰亂中死去的親人都沒有人收殮。

篝火在高地的下風向生了起來,淨化了一切。

朱諾肩上裹著毯子,捧著藥坐在火邊思考著,遠處的森林和河流在空氣中扭曲。

“你在擔心什麼?”布麗在她身邊坐下,“也許河流上遊的瑞典人又開始打仗了,你在擔心親人嗎?”

這小姑娘,人小鬼大,猜的都哪兒到哪兒。

朱諾哭笑不得,說:“那是另一件事。我主要是擔心,河水變臟了,你們喝什麼?”

之前河裡基本都是冰雪融水,這個年代沒有工業汙染,加上薩米人基本都喝開水泡的茶,她並不擔心水質。

但是上遊顯然出了什麼問題,還泡過屍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布麗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提出:“我們可以搬走。”

“是個辦法,不過我以為你們這次至少要待到那隻母鹿下崽?而且,西邊那塊籬笆地裡是不是剛種了土豆來著。”

女孩的臉一下子也皺了起來:“你說得對,那怎麼辦呀?”

“我在考慮做一個淨化水的裝置。”朱諾說,“不過如果下次漂下來的屍體腐爛了,就還是搬家最好。”

如果真的有細菌汙染可能得靠蒸餾解決,那成本就太高了,整個聚落的人每天除了砍柴就什麼也不用乾了。

她還隱約記得初中物理的實驗課,第一步是把一個大可樂瓶剪成兩截。

這裡可沒有可樂瓶。於是她問布麗要了一個編壞的樺木水桶——因為底部有一大半編得不夠緊實而一直在滴水,隻能用來裝雜物,卻正好符合她的需求。

她在桶底鋪了幾層布料,上麵幾層依次放上淘洗乾淨的碎木炭、細沙、粗砂和和小石子,每層用碎布隔開。

做完這些,已經有幾個年輕人好奇地來圍觀了。大家一起想辦法把這個桶架了起來,下方放上一個木盆,然後從河裡打水把桶灌滿。

過濾過的水一滴滴掉進盆裡,慢慢攢了一個盆底。

朱諾接了一杯河水,一杯過濾水,大家湊在一起研究這兩杯水。

確實有肉眼可見的不同。

過濾水看起來十分清澈,杯底花紋清晰可見;河水裡平常不細看還好,細看有些懸濁物。朱諾指著河水說:“看到裡麵的臟東西了嗎?喝多了是很容易生病的。”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大家紛紛點頭,認可過濾水的必要性。

但朱諾又指著過濾水說:“雖然這個看起來很乾淨,但也可能有看不見的細菌,最好還是燒開了喝。”

立刻有人問:“為什麼呢?水裡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呀。”

“我們肉眼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起霧的時候看不見遠方的山,春天看不見新生的小蟲子,但看不見的時候,山和蟲子也在那裡。”朱諾說,“水裡有些東西,雖然我們看不見,但它們會把死去的動物的病氣帶給我們。把水燒滾就可以避免這些。”

薩米人燒開水隻是為了泡茶,不是為了殺菌。但茶也不是天天喝,那麼就直接喝河水,沒人喜歡費勁煮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周圍幾個圍觀群眾都和朱諾年紀相仿,朱諾平常也不怎麼“讓我來教教你”,所以一番生水論並不是很令人信服。

朱諾隻好結合薩米人的世界觀解釋:“人和動物死在水裡的話,魂不也就滯留在水裡了嗎?我們把水燒開,是為了讓魂靈順著蒸汽離開水,那麼開水就是乾淨的了。”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理許多,和他們願意火葬的邏輯一脈相承。

她又說:“你們薩米人通常比較長壽,生病也少,你們說是因為歐白芷茶——有沒有可能,煮茶的開水也有一定幫助?”

沒人不想長壽,這理論很打動人。

聚落裡的人紛紛來看她的濾水裝置,嘖嘖稱奇。

沒過多久,一模一樣的裝置又增加了幾個,大家會來這裡取要入口的水。

葉萊那也被肉眼可見的澄清效果打動,讚賞了幾句。

但她眉間壓著更深的憂慮,目光投向不遠處靜靜流淌的河:“可是,為什麼河水突然渾濁起來了呢?”

朱諾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心頭也泛起隱隱的不安,說:“可能上遊有動物遷徙,或者有村子開荒拓土。春天嘛,這些都很正常。”

葉萊那揉揉眉心:“你說得對,也許是我多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朱諾感覺森林裡的草比她剛來的時候高了一些——雖然才沒幾天。

以前在紀錄片常看到植物快速生長的鏡頭,雖然沒有定格視頻那麼誇張,但森林裡的勃勃生機還是相當喜人。

葉萊那帶她來森林裡采些草藥,作為再次上路的準備。她停在一棵長滿苔蘚的樹前,指著樹根旁的一棵植物:“這是之前說的歐白芷——沒毒的那種,整棵都可以入藥。”

她揪下一片葉子,遞給朱諾:

“新葉和嫩花可以當蔬菜吃。不過現在還太早了,等它長大些再來摘。”

朱諾把葉子放進嘴裡,嚼巴嚼巴,苦。

但她記得書上寫它可以治消化不良,預防痛風、關節炎什麼的,所以咽了。

葉萊那噗呲一聲笑了:“我是讓你看看,沒讓你生吃。”

朱諾苦著臉說:“沒事,還挺好吃的。”

她觀察著這棵開著一簇簇白花的植物,花冠像一把把小傘,和中藥裡的白芷也很像。就是這個東西讓她退燒了嗎?

兩人在一顆倒下的樹上坐下,葉萊那說:“我和卡琳說了你昨晚的建議,她說晚點會召開會議和大家商量。”

“那很好啊。”

葉萊那望著朱諾:“我們還希望你能分享一下自己的見解,你覺得可以嗎?”

朱諾正在猶豫自己一個外來人沒來幾天就指手畫腳是否合適,林子裡突然傳來一聲叫喊:“葉萊那,朱諾!”

朱諾連忙站起身,因為起得太猛還有點頭昏眼花。

她扶住樹乾,望向聲音的來源,隻見弗裡帕正朝著她們狂奔而來。

弗裡帕臉色很差,汗濕的短發一縷縷地貼在臉上,沒抱孩子。

“怎麼了?”葉萊那吃驚地問,緊張之色溢於言表。

弗裡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接過葉萊那遞去的水壺喝了幾口,喘了好一會兒才說:

“布麗……布麗被人帶走了……”

“什麼?”兩人大吃一驚。

弗裡帕斷斷續續地解釋著: “營地來了好多騎著馬的士兵,說城裡來了人,在找一個深棕頭發、深棕眼睛的年輕女人……”

朱諾聽了,心裡一緊,不由自主地看向葉萊那,和後者探尋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薩米人基本都是棕發藍眼,營地裡隻有朱諾發色瞳色都是深棕。

弗裡帕氣息弗定,說:“……他們搜出來布麗的酒壺,說上麵有什麼圖案。布麗說那不是她的,結果那些人硬說布麗肯定知道些什麼,不由分說就把她帶走了。”

那個酒壺。

朱諾想起來,酒壺底部鐫刻著奧爾登堡條紋盾狀的家徽。

她前一天送給布麗時以為那是件禮物,沒想到竟是催命符。

弗裡帕看著朱諾,表情很複雜:“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但他們來者不善,布麗已經被帶走了……”她皺了一下眉,“你還是快跑吧。”

她當然不能再待在這裡了。身份已經暴露,她不能再連累這些無辜的人。

她們善良地收留她,熱情地對待她,而她卻沒有如期離開,引來了災禍。

即使如此,弗裡帕還跑出來報信,而不是揭發她、去把布麗換回來。

朱諾心裡一陣苦澀,仿佛剛才吃下去的葉子順著喉嚨滑進了心房,那條金項鏈的吊墜也硌得她胸口疼。

但是……就這麼跑嗎?

“那布麗怎麼辦?”她艱難地問。

“那些人說會把她帶回去審問,如果她堅持說酒壺隻是路邊撿到的,也許沒事吧?”弗裡帕說得很輕鬆,也許是怕再想下去自己也會害怕。

“我們得想辦法。倒是你,你怎麼辦?”葉萊那轉向朱諾,“他們在找你,是嗎?如果他們繼續沿著樹林搜索,你怎麼辦?還躲樹上嗎?”

“他們從哪裡來?”朱諾看向弗裡帕。

弗裡帕想了想,說:“河流上遊的城市吧,我聽見他們說,他們這一隊是順流而下、向東搜索的。”

他們這一隊。那就是不止一隊在四處搜索。

弗裡帕沒反應過來,但葉萊那不可能漏掉這個重要信息,又飛快地瞟了朱諾一眼,重新評估她身份的重要性。

朱諾正在飛快翻著PPT裡存著的瑞典地圖——有大量騎兵駐紮,那必然是大城市,最近的大城市是……

葉萊那已經蹲了下去,用樹枝在地上畫出河流和海岸線:“順流而上的大城市……那就是……”

“林雪平。”她和朱諾異口同聲地說出答案。

朱諾終於又一次上路了。

她不知道騎兵還在不在營地,不敢冒險回去取任何物資,隻能遠遠地繞開。

身上還穿著卡琳送的皮外套,兜裡裝著一點兒泥炭蘚。

還有什麼……

噢,她從宮中穿出來的內衣還在身上,一伸手就能摸到硬硬的碎金,布麗送的金項鏈也沉甸甸地掛在脖子上。

她理應抓緊時間去林雪平,看看能不能救出布麗。

但……

也可以按照原計劃,找到驛站買一匹馬,繼續去港口跑路。

該怎麼辦……

無論怎樣都要抓緊了,這次她沒有太多食物。

不得不說,剛才葉萊那又一次令她意外。地圖是戰略資源,普通人能讀到、讀懂已屬不易,而她還能畫出來,簡直不可思議。

又是兩三天的腳程,下一頓吃什麼啊……

話說泥炭蘚吸水膨脹那麼厲害,吃下去會不會又渴又飽的……?

正胡思亂想著,她好像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朱諾!”

她疑心自己幻聽了,甩甩頭往前走。

“朱諾!”

她終於回過頭去,雙眼微微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