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米人(1 / 1)

朱諾又躺回了火邊,看著火塘裡的煙向上彙集,從屋頂中央的洞裡鑽出去。

短短一天內,她無數次感覺這批薩米人來曆有些特彆。

猶豫了一下,仗著自己生病有同情分,她問了個問題:“鼓怎麼了?有什麼說法嗎?”

葉萊那的臉色依舊陰沉,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那不是普通的鼓,那是薩滿女巫——‘諾伊達’的鼓。”

“用來奏樂的嗎?”

“完全不是。”葉萊那掃了朱諾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傳遞神諭的儀式鼓——連接靈界與人世的工具,上麵繪滿象征天地、靈魂和命運的圖案,隻有諾伊達才能解讀。”

朱諾走南闖北,對異族文化抱持本能的開放態度,不禁好奇地問:“這裡也有嗎?”

葉萊那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沉默了一會兒,最終答道:“沒有了。我們部落的最後一麵來自我母親的,她是我知道的最後一位諾伊達。”

“嗯?為什麼呢?”

“……”葉萊那陷入長久的沉默,“你真的不知道,是不是?”

“啊?”麵對薩米人接連不斷的啞謎,朱諾簡直不能更疑惑。

“可能因為你是南方人吧,但在北方雜居的地區,怎麼說呢……”

葉萊那陷入長久的沉默,然後終於打開了話匣子,朱諾頭一次聽她說這麼一長串的話。

“一開始瑞典人隻是開設集市、教堂和學校,多少還有些好處;然後想讓我們離開森林、湖海和冰川,去做他們城市裡的工,不去就強征我們的稅。

“後來事情更嚴重了。自從瑞典國王頒布了那個移民政策,南方的墾荒者被鼓勵往北遷移。但他們不隻是帶著斧頭和火炬來的,也帶來了暴力和貪婪。”

她安靜地聽著,腦海中浮現出她所知的薩米人過往。

她在北歐旅遊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族群世代居住在北方的森林與苔原之間,與自然融為一體,靠狩獵、捕魚、采集和遊牧維持生活。

然而,在葉萊那的描述中,生活卻充滿了動蕩與毀滅——

最近幾十年來,氣候一年比一年惡劣。最開始,人們鑽冰打漁的冰層越來越難打穿了。

後來,薩米人鐘愛的北極光出現的越來越少,老人都說那是不祥之兆。

冬天越來越冷,越來越長,遊牧的馴鹿走著走著就倒下了,人也一樣。

朱諾忽然心裡一動:這時是1680年,那不正好在明末小冰河期嗎?

那可是能讓災疫蔓延、人口銳減乃至王朝覆滅的氣候低穀!難道北大西洋也在這個大災變階段?

至於她說的人禍,作為丹麥公主的伍爾麗卡是知道的:這段時間,北歐戰爭連綿。先是17世紀上半葉的三十年戰爭,連年的戰火席卷歐洲大地,丹麥和瑞典也被卷入其中。

不久就是第二次北方戰爭,然後是讓伍爾麗卡的婚約擱置五年的斯科訥戰爭……人民和土地早已不堪重負。

……還有瘟疫。疾病殺死的人比戰爭還要多。

伍爾麗卡在宮中時,就曾聽過哥哥和近臣討論國土上出現的見所未見的疾病:人們突然打擺子、發高燒,過幾天就死了。城鎮裡梅毒蔓延,許多兒童因此失明。

“我們的土地患上慢性病了。”哥哥當時這樣形容著。

而這些都不獨獨是薩米人經曆的,從丹麥-挪威到瑞典甚至俄羅斯的西北,這片廣袤而富饒的土地充斥著貧困和死亡,沒有半點後世向往的“人間天堂”的影子。

被天災、戰爭和瘟疫摧毀的土地太多了,民不聊生,基層秩序崩潰。

對薩米人的入侵,是底層受害者順著統治者的意思在尋找更弱小的替罪羊、轉嫁災禍。

底層邏輯和迫害女巫非常相似。

葉萊那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他們燒毀帳篷,掠奪牲畜,把我們的森林燒毀,變成他們的農田。”

刀耕火種,非常不計後果的、落後的生產方式。朱諾屏息聽著,目光移向葉萊那,看到她的眼中跳躍著火光。

葉萊那的聚落本就住在邊緣雜居地區,是最早受到衝擊的。

那天,她帶著年幼的布麗在采漿果,遠遠地看到帳篷那邊火光衝天。

她抱起布麗拚命跑,跑到鄰近的聚落,布麗一直在哭,但她沒有辦法。

說著,葉萊那突然苦笑了一下,“那個聚落本來和我們世代有仇,但聽了我描述的災禍之後收留了我,還給了我弓箭。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一起抵禦了下一波衝擊。那次我親眼看到了那些暴徒——他們口口聲聲說我們的土地被瑞典國王劃給他們了,說我們是不信上帝的異端,要砸掉我們的儀式鼓、殺死我們的諾伊達。

“沒有任何調和的機會。那次,兩邊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們幾個大部落僥幸活下來的女人加起來就剩十幾個——你在這裡看到的,幾乎就是全部了。”

朱諾默默聽著,她早就注意到這個聚落的十七八個人裡,除掉弗裡帕的孩子不知性彆,其他都是女性,原來是流亡者聯盟。

她還注意到,葉萊那提起“戰爭”都是用瑞典語說的,薩米語裡並沒有這個詞。

說起來,那三頭鹿就是從北方帶來的為數不多的財產了,大家都等著它們下崽。由於走失的損失太大,她們甚至放棄了半遊牧的養殖方式,學著紮圈。戰爭改變的習慣太多。

南下並不是很壞的選擇——再往北即使對薩米人來說也太冷了。而瑞典剛經曆了戰爭,死了太多的人,大片的土地空了出來。

沒人阻攔她們,沒人驅趕她們。她們躲開大路,靠著狩獵和采集,一路到了這裡。

葉萊那說著,突然轉過頭,對著一直默默聽著的朱諾笑了一下:“你看到了,我們不是獵戶,而是戰敗者。族人們倒下後,我們隻能站起來,拿起沾著親人的血的武器,學著團結起來,保護自己。”

朱諾聽著,露出安慰的微笑,“也許你們當獵戶當得還不錯。”

“無論如何那是一場逃亡。我們失去了太多,現在也隻是找到了一個臨時的落腳點。”葉萊那,目光越過火焰和帳篷投向北方,輕輕歎息,“還有很多人遷回了北方深處,更冷、更荒蕪的地方,但那裡至少安全。

“也有些人像我們一樣,找到了另一片土地。但無論在哪兒,我們都還記得那些燒毀的帳篷和倒下的人。”

葉萊那看了看她,突然如夢初醒地站起來:“哎,我說得太多了——忘了你是病人。來,再喝一碗藥。”

小鍋裡燉的據說是歐白芷的藥粉——她昨天把葉萊那的草藥誌也掃下來了,此刻速查了一下,確實對症。

北部墾荒的政令是她原本的未來丈夫簽發的,以伍爾麗卡未來的政治影響力,無論她是否履行婚約都不能左右。

即使政令可以改,百年難遇的天災和衍生的戰爭、疾病,又豈是人力可改?

她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知道的:“葉萊那,天還會冷下去的,你們還得向南去。”

“是嗎。”葉萊那疲憊地笑笑,“城裡人說的?”

“是,城裡有人專門研究氣候,他們說天氣還會冷上十幾年。”朱諾半真半假地說,“也許你們可以去半島南邊的斯科訥地區——那裡更暖和,而且百廢待興,一定非常需要勞動力。”

“城市?”葉萊那搖搖頭,“我們生在森林裡,隻會在森林裡生活。”

朱諾捧著碗,歐白芷喝起來有些苦澀,但她眉頭不皺地喝了下去。

還得再想想,這件事一定有更好的解法。

喝了許多湯藥,在暖融融地帳篷裡窩著,一天下來,朱諾已經感覺好了許多。

期間有不少薩米人來探望她,送上讚美和祝福的話。

傍晚,布麗見葉萊那不在,又溜了進來。

她悄悄地從懷裡拿出了什麼東西:“我想把這個送給你。”

那是一條古樸的項鏈,吊墜是一小塊金幣,上麵有個模糊的女子肖像。鏈子入手很沉——朱諾掂了掂,是實打實的真金。

“沒必要,這太貴重了。”她斷然說,“我救你是舉手之勞,換了部落裡的誰都會那麼做的。”

布麗急忙搖頭,淺藍的眼睛裡水光盈盈:“不,它在森林裡用處不大,但說不定可以在你未來的路上幫到你。我希望你收下它,可以嗎,朱諾?”

“好吧,”朱諾歎了口氣,將項鏈輕輕握在手心,“那我也希望你可以收下這個。”

她伸手從包裡掏出自己的銀酒壺,這是她從宮中帶出的僅有的幾樣隨身之物之一。壺身雕刻著細膩的藤蔓花紋,花葉之間點綴著幾顆細小的藍寶石。不過,當初選中它僅僅是因為它便攜又能密封而已。

“好漂亮!”布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朱諾摸著布麗柔軟的頭發,說:“你是這裡第一個對我微笑的人,我早就想送你見麵禮啦。”

布麗歡歡喜喜地抱住酒壺,笑容綻放在她臉上:“謝謝你!朱諾,我們也很高興你來到我們之中。”

入夜後,營地中央燃起了火堆,橙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麵龐。人們圍坐在火堆旁,手裡拿著粗陶杯或角杯,裡麵裝著他們用樺樹皮泡的茶。

歡聲笑語交織在夜風中,氣氛比朱諾在宮中數月見過的任何社交場景都要輕鬆愉快。

人群邊緣,朱諾裹著毯子,坐在布麗搬來的小凳子上,感受到一陣陌生的溫暖。

前一天那些探究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笑容和偶爾向她投來的點頭致意,偶爾有人低聲提及她的名字。

卡琳舉杯大喊:“敬朱諾!”

“敬朱諾!”

她披著她們的皮衣,喝著她們的茶,仿佛真的成為薩米人的一員。

穿越來三個多月,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這些17世紀的北歐人民大聲念出來,帶著真正的善意和接納。

夜漸深,杯中不是酒,但醉意彌漫。

布麗吹起了樹皮做的短笛,音色清脆柔和,宛如空山鳥鳴。

弗裡帕抱著孩子,和著笛聲輕輕哼著斷斷續續的曲調。

卡琳帶頭,哼唱起粗獷的薩米民歌。她們的民歌節奏緩慢但鏗鏘有力,旋律如森林的風般悠長而深邃,帶著某種來自自然和曆史的力量。

薩米人的娛樂很少,音樂幾乎就是全部了。朱諾閉上眼,陌生卻動人的旋律環繞著她,仿佛幾千年的晨昏、草木、極光、風雪都照進其中。

而她,還能為這盤桓在森林裡的旋律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