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硬生生地捱過了趙夫人的巴掌。
這一巴掌,來的真是猝不及防。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是感覺到刹那間,時間靜止了。
她從未想過昔日的主子如今會這般待她。要不是兩位婆子強行固定著她,她恐怕真得摔出一個踉蹌。左半邊臉頓時傳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意,臉上肉眼可見得腫了起來。
她想試圖用手捂著左半邊臉,也隻能因雙手被人束縛在後而作罷。
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任由眼眶中蓄滿了的淚水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她感覺心中有諸多委屈,可苦於身份卻無法多言,隻能任由怨念在心中暗自生根。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荷香能做的隻有求饒,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責任推卸了。
江時晏看著趙夫人連踹帶罵,罵的這些話可是一句比一句難聽:“還敢嘴硬,我看你是活膩了。今天我是非得要給你點顏色看看了!來人——”
“夠了!”江禦瀚段喝一聲,製止了這場鬨劇。他聽著趙夫人越罵越起勁,甚至還要喊人動手,心中頓時生出了一股無名火。
他本來就不喜歡趙夫人,要不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願,他怎麼可能放棄心中所愛,而將同他門當戶對的趙夫人娶過門。
本來他就想過同她相敬如賓。她做她的名門正妻,他念他心中摯愛。各自安好,兩不相欠。怎奈何他這正妻表麵上看似名門閨秀,一言一行儘顯大家風範,竟然會用如此惡毒的手段來整治下人!
他到現在才真正明白,原來他的枕邊人,竟是這般人物……
但他又看向江時晏,隻瞧見他的晏兒麵無表情,仿佛早就料到趙夫人會有如此舉動。
他很想衝上前,給長大的晏兒一個擁抱。
是他對不起晏兒。
“要打要罰給我滾出去罰,這是晏兒的房間,在這大吵大鬨像什麼樣子!”江禦瀚聽著趙夫人尖利的訓斥聲,眉頭一擰,臉上閃過一絲厭惡,冷聲道。
趙夫人早就習慣了擁有權利的滋味,這是她頭一次被人大聲嗬斥,還是被……
她的夫君,她愛的老爺訓斥的。
這麼多人在,她不好擅自發作。隻好剜了荷香一眼,裝作用袖子在眼眶周圍擦了擦。
她低頭行走時,恰好撞到了她的兒子。
江時願趕忙扶著母親的手,生怕這劣質粗糙的地板把母親貴體扳倒。他正想開口,隻瞧見母親的袖口早已被眼淚弄濕了。
他從未見過母親落淚。
往日總是母親為他遮風擋雨,他年少時不爭氣,不是被習武師傅訓斥,就是被夫子大罵“朽木不可雕也”。當時他還記得,父親正想因他不肯好好念書習武而打他手板,是母親替他求情,讓父親網開一麵。
還有就是,以前他總是氣不過江時晏處處比他行,哪怕他做得稍微不足了些,夫子也不會訓斥;可他……
哪怕比平時稍微肯念書了點,還是會被夫子大聲嗬斥,隻因他的功課不及格。
他那時真的氣不過,那人總是如同一個巨大的絆腳石般,處處妨礙他的路;一想到那人總是笑著麵對他使的各種絆子,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仿佛那人總是能提前預料到他心思一樣,不是一笑而過,就是暗地裡把這些絆子再還給他。仿佛是在暗地裡嘲笑他的無能。
好吧,他確實挺無能的。
如今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落淚。而且,還是因為那個人。
那個人的陰影,總是散不去。就連父親也對那人青睞有加。
明明是荷香自己辦事不利,不小心暴露了不說,竟然還想要拿母親來擋刀。他隻覺得那個賤人,還不如一條狗。
狗雖不會言語,卻比人忠誠的多。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母親的心口,好讓母親能喘過氣。一邊低聲安慰,讓母親不要因為那個賤人而急火攻心。
荷香見大公子自顧自地安慰著大夫人,連一個正眼都不可能瞧上她一眼,頓時悲從中來。
她自從被趙夫人隨意安排到大公子身邊,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平日裡大公子對他們這群下人非打即罵,她都毫無怨言,甚至沒有到舊主麵前哭訴。即便舊主是大公子的母親。
一聽到夫人說待她不薄,她心裡更是一通冷笑。這冷笑之中,還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悲涼。
好吃好喝供著,那也隻是明麵上給其他人看的。一等丫鬟的名頭,也隻不過是名頭罷了。
這個名頭給她最大的好處,也隻不過是讓她能打擊報複曾經欺負過自己的人,順便……
體會一下擁有權利的滋味。
她第一次欺負一個比自己地位低的小丫鬟的時候,良心深處從未感到不安,隻會覺得自己這麼多年混跡於江府之中,總算熬出頭了。
她第二次感到膨脹的時候,是她不過一個一等丫鬟,竟然能公然欺負這江府之中最不受寵的二公子。以前她還是粗使丫頭的時候,被彆的丫鬟欺壓,總是會被安排到馬廄去服侍二公子,那時還是夏天,馬廄內彌漫著馬糞的味道。
哦,她還要清理馬糞。那個滋味,真的是……酸爽。
她心中再有不甘,也隻能暗自拿二公子撒氣。也幸好他從反抗,再說,就他這不受寵的樣子,他也配?過得還不如她一個粗使丫頭。
她至少還有間乾淨的房子住。
至於那好吃好喝,那頂多是她總是比那些個下人捱最多的打罵,得到的補償而已。
而且這補償,也不過是那樣。都是大公子他們吃剩下的,不要穿的。
她難得見著老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曆聲訓斥夫人,心中莫名覺著暗爽。
“總算是等到時機了。借這個機會把真相公之於眾,至少還有機會活著。”
“再渺茫的機會也要爭取,如果不爭取的話,那就真的沒機會了……”
荷香的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父母日日躬耕於田地,每年的收入勉強能糊口,她在江府的銀錢可是比一般的地方要高很多的。每年過年的時候,她總是能趁人不注意,偷偷回家看望父母,順便再多給父母一點銀錢,好讓二老的冬天能好過一點,再好過一點。
“我顧不得那麼多了。”
荷香的手,還是被那倆礙事兒的婆子死死押著,現在的她,頭發早已散亂,散落的頭發隨意披散著,硬生生地捱著紅腫的左臉帶來的火辣辣的熱意。
她還是同之前那樣,跪著哭求道:“老爺,奴婢冤枉,奴婢真的冤枉啊!真的是夫人讓奴婢做的啊,奴婢一家都在夫人手裡啊!奴婢……”
“奴婢要不照做的話,奴婢的父母……奴婢的父母怕是……”
“怕是要活不成了啊……!”
“奴婢還有年邁的父母要養活啊……”
她試圖抓住老爺的衣角,卻隻瞧見老爺臉色鐵青,眉目緊皺,冷眼之中滿是嫌惡,一腳踹在她的胸口上。
隻一腳,便讓她的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後飛去,撞在衣櫃上。
那老舊如古董的衣櫃,愣是因為一個人突然襲擊而劇烈搖晃著,衣物也因此紛紛花落,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江時晏可不敢撞了父親這眉頭。他一向知道父親可是個說一不二的,真要解釋,可得在父親差不多要消氣的時候才能解釋。
而且,也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
要是真想在父親麵前解釋的話,得審慎思考才行;稍有不慎,又得捱一頓責罰。
這可是江時晏在軍中用切膚之痛換來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這裡唯一的衣櫃,因為沉重的撞擊,斷了合頁。
他是心疼他這衣櫃,畢竟這寒微軒,也就隻有他的房間有衣櫃,雖然這東西真的是如瀕危的老人般,隨時要流逝。
但這衣櫃還能勉強湊合著用,能放下他們母子倆的衣服。
他的衣服向來就少,平日裡深居寒微軒,就連這舊衣服,也得小心點穿,深怕哪點磕著碰著,就又得讓母親熬夜頂著燭光給他縫衣服了。
他可不會心疼這位。往日他沉默寡言,甚少反抗不是因為無力反抗。
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
這位以前在馬廄裡是怎麼對待他們母子倆的,他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他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在馬廄的時候發高燒,他正想求一位大夫替母親診治,結果卻被她冷冷回一句“大夫下班了”。
那個時候錦枝還不在他身邊,沒有人顧及到他當初的難過……
小小的他,隻能一遍遍地用熱水泡著濕毛巾,一遍遍擰乾,耐心地替母親擦著額頭,一遍,又一遍……
他從未恨過母親的出身,也從未恨過母親沒有給自己一個優渥的住處。
他始終都記得,她是他的母親。
他知道他的性格,可是真的隨了母親,溫暖純良。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從未苛待過這府邸內每一個下人,哪怕這些人總是肆意地欺淩他們母子倆。
他從未怨過他們,他知道他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
那些選擇,不過是因為彆人礙了他的路罷了。
而他,就是那個彆人。
所以他總是會讓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