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寒(1)(1 / 1)

江時晏還是一如既往地呆在寒微軒。

他慢慢地起床,努力地讓後背靠在床背板,床背板很硬,膈著他生疼。

可他從來沒說過一句疼。在軍營內演習刺傷,他沒哭;他被小人下了蒙汗藥,頭疼欲裂,亦沒哭。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疼。

在他看來,男人嘛,多受一點累也挺正常的,反正他也習慣了。

他早就過了小時候因為一點疼而撒嬌,要糖果的年紀了。

他把枕頭放在自己的後背,儘量讓自己舒服些。即使在落魄,也要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難過。如果他

“咳咳,咳咳咳。”蒙汗藥的藥效太烈,他一時半會兒難以徹底康複,再加上他因常年在外征戰,飽受風寒,身上也留下了陳年舊傷。

他的咳嗽聲,已經很小了。可還是瞞不住在外麵打掃的錦枝。錦枝趕忙放下掃帚,隻聽到他的咳嗽聲愈來愈劇烈,她慌忙趕到他的床邊,伸手於他的胸前,替他緩緩順氣。

她每次見到她的二公子隱忍的模樣,就會心疼。道:“二公子,咳嗽聲不要隱忍著,那樣會加重的。”

她知道她家的二公子那麼隱忍,肯定是不想讓她擔心,她知道他不喜歡聽她嘮叨,但他還是耐心地聽完。

不像有些人,一聽到稍不順心的話,直接杖斃。

至少她家的二公子從來沒這麼做過。

她了解的二公子,真是恭而有禮,對待仆從從未大聲嗬斥。她記得剛開始跟在二公子身邊時,因為第一次見到世家公子,難免會對他俊美的外表動心。

她記得當初初到江府時,沒有一個人想讓她跟在身邊,隻因為她長得著實太普通,拿不出手。

要不是二公子收留,她恐怕得成為江府的粗使丫頭了。成為粗使丫頭,可是真的受氣,臟活累活全是你的不說,要是大夫人的丫頭秋蓮稍不順心,直接甩你一個耳光,你叫冤也叫不得。

她眼睜睜地看二公子那時因為她而被大夫人深受責罰,跪在榮禧堂一天一夜禁食禁水。待她去扶他時,他早已脫了力。

她剛成為二公子身邊的丫鬟時,周圍那些個仆從,可真是個勢利眼的,嘲諷她就算了,還上升到二公子。

他們還說,看這二公子,不受寵,就一窮酸樣,遲早要餓死。甚至裝模做樣地可憐她一身醫術,居然跟著這種人,辱沒了她。

這哪裡是可憐?這分明就是……借可憐之名,暗諷她吧。

說心裡話,她確實有點不甘心,成為庶子的貼身丫鬟的。她自認為,她當不成大公子的貼身丫鬟,再不濟,憑她一身輕功,亦能當江府女侍衛。

世事難料啊。

她初見二公子,以為他是個病秧子。可誰想得到,她家的二公子,卻是個文武雙全的主兒。以前在念私塾時,大公子經常被夫子責罵,而她家的二公子,確實處處被夫子讚賞;尤其是他這身好劍法,被當初學武的師父尤為讚賞。

她甚至還聽到,這人還曾在江府家主麵前說:“二公子未來,可是當將軍的好苗子啊!”

從那時起,二公子的待遇稍微好了點,至少還有寒微軒可以住,以前她和二公子,住在馬廄內。

哪有世家公子住在馬廄內的?即使庶子再不爭氣,好歹也能住在像樣的廂房內,可她家的二公子……

可是有點利用價值之後,才能住在勉強能住的寒微軒裡。

要不是二公子自己爭氣,成為了北辰國有名望的“江府少將軍”,早被大公子他們打壓而死了吧?

不過……這少將軍也夠悲催的,哪戶人家出了將軍,還是住在這麼破爛的地方的?

怕是隻有江府了吧。

雖然他一再和錦枝強調,他身上的傷不打緊。可是錦枝就和倔驢一樣,次次勸江時晏安心養病。

“養病,嗬。”江時晏淡淡地說著,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深藏著何種情緒,隻聽他繼續說道,“早已習慣了。”

是啊,正值寒冬臘月,彆戶人家早就用上炭火了。可江時晏自己又不得寵,即使江府不缺錢,這些個下人也是個勢利眼的主兒,自然也想不到給他準備些炭火,以便過冬。

要不是他體魄尚可,恐怕早已凍死了。

隻是他……也因伸手風寒,染上了風濕,每年寒冬臘月,雙膝宛若數千枚銀針般深深紮著,尖銳的刺痛刺激著大腦,讓他難以忍受。

錦枝一看到江時晏疼痛難忍的模樣,就知道他風濕症犯了。

二公子常年受罰,甚至還在雪地裡跪過三天三夜,這膝蓋怎麼受得了?

寒微軒破舊,從未燃起過炭火,此時更是陰冷潮濕。

錦枝看到大公子寒冬強忍疼痛的模樣,於心不忍,終究還是去庫房內拿炭火。

待她剛到庫房門口,就聽到有丫鬟雙手與胸間環抱,嘴角揚起,頗有小人得誌之態。道:“呦,這是哪個公子的婢子啊?這都寒冬臘月了,怎麼才來拿炭火啊?”

這丫鬟,嗬,錦枝再熟悉不過了。不就是大公子身邊的荷香嘛,她一見到荷香,是真想把這人撕了。

要不是這賤婢,二公子就不會趁自己不在,中了蒙汗藥。

天氣寒冷,錦枝自己倒沒什麼,流浪這麼多年,天寒地凍早習慣了。可二公子不行啊,二公子雖為將軍,常年駐守寒山,苦寒邊境,常年累月地呆在那裡,也會染上風寒的。

寒微軒那麼冷,被子那麼薄。二公子的膝蓋,隻怕是……

這人說完,周圍的丫鬟也不忘大肆嘲笑。反正江時晏不得寵,又能怎麼樣呢?

有的丫鬟還不忘衝錦枝翻白眼,涼涼地說道:“你不是醫術很厲害嗎?你自己給二公子療傷唄。”說完,這人揚長而去。

“錦枝姑娘,庫房內沒炭火了。您還是請回吧。”

嗬,怎麼可能沒有,分明就是這些個玩意兒不給罷了。仗著二公子在江府不受寵,任由你們欺負。

“這筆賬,我們遲早得算!”錦枝心裡憤然想道。她又擔心她家的二公子,還是同往日般隱忍,明明人家都踩在他頭上了,居然還不選擇反擊。

她懂二公子心裡在想什麼,隻是怕再被報複。隻是……

這終究不是辦法啊。

錦枝不言,她知道此時她逞口舌之快,對二公子沒好處。但是今天拿不到炭火,就得讓二公子受寒。

二公子雖為將軍,可這身體,卻如風燭殘年的老者般,破敗不堪。

她不忍心她家的二公子,被這麼個垃圾對待。

她家的二公子,理應如月般皎潔,不被凡塵汙染半分。

“嗬。”沒人知道,錦枝平靜如水的表情下,暗藏著熊熊怒火,宛若定時炸彈般,即可爆發,“既然明著,你們不給;那麼……”

我還不能搶嗎?

你們知道,我善醫;但你們豈會知道,我可是個會武藝的呢?

眾人以為,錦枝還會像往日般,得不到炭火,憤然離去。隻是他們沒有料到,今時的錦枝,居然一反常態。

她的眉頭又皺了幾分,仿佛帶著毀滅一切的決心。眾人來不及阻擋,錦枝就已經到了庫房。

僅一眼,便瞧見庫房內炭火充足,甚至還見到了白炭。要知道,白炭的品質較高,普通人家可是用不起這種炭火的。錦枝以前流浪的時候,冬天更容易見到黑炭。

雖然黑炭的價格不算貴,但對於錦枝這種流浪人來說,也不便宜。

能在江府見到白炭,足以見得江府財力雄厚,連丫鬟都有機會用這種好炭火,堂堂江府的二公子,居然沒機會用。

真是笑話!

錦枝越想越憤懣,直接毫不客氣地上手奪走幾塊白炭,用雙手環保著,死死不鬆手。

她怕她鬆手了,二公子今年這個寒冬,怕是過不去了。

丫鬟們見錦枝懷裡,已經抱住了好幾塊白炭。其中有個顧不得阻攔,直接邊從錦枝懷裡狠狠搶奪,邊大聲問道:“你這賤婢,乾嘛呢?”說著,試圖將錦枝手中的白炭打落下去。

這丫鬟心裡隻有一個想法:“既然我得不到,你錦枝也彆想得到。我寧可把這白炭毀了,也絕不給你!”

錦枝見這丫鬟眼生,但其眼中凶狠的模樣,讓她早就猜到,今日這炭火,可是不能順利地搶奪了。

其他丫鬟婆子們見有人已經撲上錦枝跟前扭打,試圖將其懷裡抱著的炭火打落。

庫房內頓時一片混亂。

錦枝一人,麵對眾人圍毆,依舊死死地抱著白炭不放。縱使她挨了多少人的毒打,她也絕不放手。她知道,她所受的這些苦,和二公子相比,其實並不算什麼。

尤其是錦枝的身上,這些人毆打她的時候,原本平整無比的襦裙,早就在變得褶皺無比;她每日早起,親自梳的包頭髻,此時也被人硬生生地扯亂,少許頭發隨意披肩。還有她的臉頰,也被工具打得鼻青臉腫。

她怕疼嗎?

她當然怕啊。

但她更害怕,她的二公子,風濕症家中。這雙腿徹底廢了。

她的二公子,不應該曲裾於江府;她的二公子,可是馳騁疆場的江府少將軍。

她的二公子,可是……鮮衣怒馬少年郎!

這樣的人,不能就此隕落!

她寧可自己疼,也絕不讓她家的二公子受半分委屈。

正當他們還在鬥毆之際,隻聽得一聲:“何時如此喧鬨?”

所有人,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