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來得急,自那日外出後,日頭起落左不過五個來回,期間光景流轉似掌中砂礫,雖抓得緊可再顧難免茫茫。魏韞猶記得某日午間,一家人剛吃過飯,姐夫邊埋眼看漳州祖宅寄來的書信邊幽幽吐出五皇子加了冠的消息,魏韞追問細節,得了徐昶的字和封號:介舒,潁王。介舒這兩個字在除夕前沒少被她翻來覆去咀嚼,介舒,劫數,每每思及此不禁揚唇,暗道冥冥中皆有定數。
今日除夕,天還未亮透時魏韞就依稀聽到沈府嬤嬤們在暖閣外嘰嘰喳喳,十安推門,嘈雜瞬時沒了遮擋全湧進來,魏韞驚身而起,徒有種鬨市下安眠的錯覺。
“怎麼這麼吵?”
“好主子,今兒除夕,再過幾個時辰可要進宮行禮,全府隻怕就你現在還臥著。”十安說著支起窗欞,魏韞被趁虛而入的寒風凍的一激靈,忙招呼十安關上。
除夕果真不同往日,素日晨間剛起身的眾人如今早醒透了,個個生龍活虎,就連魏韞也被這莫名的朝氣帶動,手上動作麻利不少。一身絳紫羅裙披淺白裘披,對鏡自照,黛眉朱唇,有不同以往的鮮豔嫵媚,十安瞧著,竟不自覺替魏韞羞赧起來。
“姑娘雖溫婉賢淑不足,可勝在樣貌出眾,以後也不愁嫁不到好人家。”魏韞自然不屑,“你這小孩兒眼窩淺,好人家哪個隻看樣貌,出身學識品行,都要樣樣兼優。”十安白眼翻個徹底,以為她想好丹非素,還不是自家主子除了樣貌其他都差強人意。魏韞也不惱,湊近銅鏡抿抿嘴,端詳夠了滿意地偏過頭,“可你家姑娘誌不在嫁人,不然早裝得天衣無縫,到時臨塘第一才女的名號可要易主了。”自家姑娘愛拿大吹牛她不是不知道,隻是這樣狂妄,倒有些自以為是了,“姑娘什麼樣子十安不知道?若您真能如此那我寧願少活十年。”魏韞忙不迭連呸三下,一雙丹鳳眼睨過去,逼的十安也有樣學樣。
收拾停當後主仆二人穿遊廊到主屋用早,魏韞打簾進來,正撞見沈襄安給姐姐畫眉,情到濃時四目相對,本來旖旎的下文卻在此刻戛然而止,兩人不約而同掛著沒走心的笑,款款走到飯桌前。魏韞上下打量二人,沈襄安烏冠朝服、豐神俊逸,姐姐金翠煥燦、我見猶憐,才子佳人,都是一等一的富貴風流。
朝食用得一團和氣,膳後幾人簡單收拾一下便一齊乘車入宮赴宴。
今日晴空萬裡,偶有微風吹皺如絲如絮的白雲,各坊停市,街上全是敲鑼打鼓的民眾,爆竹聲不絕於耳。禁中每年除夕都設儺禮,安定所有官員需攜家眷一同觀禮,雖是為了驅鬼逐疫,可本朝天子愛熱鬨,禮成後紫宸殿還設宴款待,漸漸儺儀也多了交際酬酢的意味。皇城內為官者少說也有百餘,入宮的車馬從朝天門一直排到禦街儘頭,好在皇城司今日派的人手個個機敏強乾,批貼搜查一氣嗬成,隊伍竟沒有一刻停駐。
申時百官已站定於文德殿前,官家攜一眾皇親踏漢白玉階而來,魏韞暗自抬眸從排排跪倒的山丘向上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五皇子黢黑的遮麵,紫服金玉帶束出一把好腰身,直腳襆頭裡烏發冠得嚴謹,一雙如墨的龍眉全是昂揚的態勢,每一根都長在劍鋒形狀的框裡。魏韞本是好奇這位故人的近況的,誰知瞥見的是這般高不可攀的人物,心間驀然生出疏離陌生之感,便懨懨垂首,再不肖想觀覽這天家氣象。
儺禮開始,陣前有方相四人揮麻鞭,身後五百侲子擊鼓,手舞足蹈,蔚為壯觀。魏韞站在遠處空聞其聲,不得見大陣仗思想便要開小差,正四下摸索著,目光卻不自覺被一女子攫奪。不同於其他女子的粉黛儘施,她隻在朱唇上略施顏色便已活色生香,雖一個眼色就能顛倒眾生,可她偏沒有一絲討好賣乖之態,一雙明眸斂著秋水,峨眉微顰,總似有淡淡憂愁,又像在思索著什麼。
魏韞這樣不眨眼的相看不單是因為那女子的樣貌,她應該在哪裡見過她,可究竟是何處,魏韞已無從憶起,她扯扯姐姐魏涵的衣角,釵環輕鳴,姐姐順著魏韞的目光望去,悠然道:“那是紀太傅的千金,名喚青岑,不僅樣貌出眾,才學亦出類拔萃,六藝均通,醫術也相當了得,坊間有傳言說禦醫難解之疑症,她卻能藥到病除。”雖無頭緒,魏韞還是記下了此人,日後難免搭話,屆時再細細回想也不遲。
大儺儀畢,眾人依次序移步紫宸殿。
按規矩女眷皆入偏席,此處有屏風遮擋,與正殿稍有隔隙。魏韞和姐姐在內官的引領下落座。放眼望去一片鶯燕粉黛好似誤入花叢,空中馥鬱的脂粉香把魏韞熏得五迷三道,宴上糕點吃著也失了幾分滋味。
待灰藍的天空裡閃出幾顆疏星,內殿從熱火朝天漸趨於平靜,隔著屏風瞧不清外麵情況的女眷們也跟著停了舌頭,留意著殿內響動。
“聖上至。”宮人高呼,底下一眾皆稽首,大殿瞬時肅穆莊嚴。
“都免禮吧。宮宴即是家宴,諸愛卿無須拘禮,開懷暢飲便可。”魏韞聽帝聲悠遠,但語氣輕快愉悅,想來官家今日心情甚好。
有了皇帝的授意,宮人宣布宴席開始。觥籌交錯,宴上歌舞升平,聖上舉杯邀百官共飲椒柏酒。正殿歡聲笑語,偏殿女眷們也就放膽四處走動,聊起家常體己話,魏涵如今正和周圍幾位婦人打著過場,而魏韞隻埋頭乖乖吃飯。
除夕夜禁中開闊地皆燃庭燎,二百餘乘沉香、檀木在各處堆起十丈有餘,紫宸殿前的更是高達三十丈,一時殿內亮如白晝,馥鬱香氣遠飄百裡。
太後於宴席鼎盛時姍姍來遲,她身形微豐,腮如新荔,一雙細嫩如蔥根的手將養得極好,頭戴珍珠寶石翠羽龍鳳冠,金繡紋霞披下的玉墜子隨步伐輕擺卻沒一點兒聲響,殿下朝臣無不俯首跪地,隻待太後落座,靜聽懿旨。太後將身體微偏,頭上的珠釵卻規矩,隻幾聲颯颯的搖晃,她靠近官家低語,好似屋內隻有他們二人一般鬆弛自然。二人交談不久,聖上點頭應承後徐徐道:“聽說紀太傅的長女醫好了太後的腿疾,將她叫上殿來,朕有話要問。”
宮人高喚,坐在清靜一隅的青岑聽旨起身,緩步走向正殿。
青岑走上前,太後眼中的憐愛難掩,親自開尊口免了青岑的禮。
官家亦春風滿麵,淺笑道:“青岑,你才華斐然,若為男子居廟堂必能為朕所用。平常的絹帛飾物你也不甚喜歡,那就送你奚墨一對,你看可好?”奚墨外表晶瑩似玉,可將外皮磨開,一點如漆、遇濕不敗、萬載存真,更何況此墨研至儘而香不衰,當真香徹肌骨,如此風雅無邊的禮物,當朝臣子還未有一人得此賞賜,可見官家及太後對青岑的喜愛。青岑忙叩首拜謝聖恩,眼角的笑意難藏,看來當真歡喜。
此事既告一段落,眾人舉杯正準備再次投入歡宴,官家卻話音突轉,“聽聞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韞近日進京,也幫朕宣了吧。”
魏韞見正廳又恢複了喧嚷,正準備夾起一片鮮嫩的魚膾放入口中細細品嘗,一聲高喚穿過紛擾的宴席直達偏廳,嚇得她險些掉筷失儀,“宣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韞覲見。”
偏殿霎時靜默,隻餘正殿內稀稀疏疏幾聲談笑,魏韞的心已提至喉間。她看向姐姐,魏涵神色同樣慌亂,看來也沒想到皇上會在大庭廣眾下宣召自己的妹妹,可聖諭已至,魏韞隻得頷首緩步穿過屏風行至殿前。
殿前百官坐於兩側,最前麵是一乾皇子,其中不難尋到徐昶、徐衍的身影,北向五十步階上便是當今聖上,魏韞不敢細看,行完大禮後額頭就再沒離開地麵,隻等著階上人發話免禮。
魏韞先前從未跪的這般實誠,如今起身才知要費些心神,裙身寬大,腳下雖幾步,也要小心著彆踩到裙裾在眾人麵前丟醜。
“都長這麼大了,十多年前你爹在京任職,你母親剛懷上你,朕就於中秋宴上賜你這韞字,一彆經年,魏刺史如今可好?”
“多謝官家掛念,家父在江南儘職儘責,興水利,治旱澇,如今一切都好。”
“你爹是難得的工事奇才,都說我大朔有二寶,一曰葛兆的威虜軍,二曰魏舒屏的半紙算經。”坐下聽罷紛紛點頭附和。
“隻是你爹不歸京,卻派你這未及笄的小魚兒到京城作甚?”官家避實就虛,雖在問魏韞,可意在父親。她曾聽爹爹談及,朝中近年總有幾封試探的文書,可每每提及歸京都被爹爹以歲及致仕之由推脫。
“家父送我來京並無它意,隻希望小女能入官學長見識。”
官家聽罷淺笑,言語間不乏調侃:“是嗎,朕還以為他想讓你自己挑個如意郎君呢。”語畢,席間笑聲難絕。
“小女如今還未及笄,家中親故都還未曾考慮婚嫁之事,進京隻意在精業博智,彆無他求。”雖被殿上之人調笑,可魏韞也不惱,隻滴水不漏地解釋,神色全無小姑娘的扭捏之態。
“既然如此,那你便入國子監,求學於各業集大成者如何?”
此言好比官家將遠方的爆竹猛然拋到殿中,引發的錯愕驚異效果大致相同,隻是劈啪炸響的聲音部分隱在眾人流轉交錯的神色中。
魏韞被架在殿上炙烤,交疊的手攥緊又鬆開,來回幾下後終挨不住能叫人窒息的死寂,準備開口接話,卻見一白髯老臣緩緩起身,此人乃國子監祭酒,“官家,國子監還從未有女子入學之先例。”
皇帝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祭酒緋色的官服上,眼中還盛著未乾涸的笑意,“如今不就有了?”
殿下眾人聽罷神色各異,一時嘩然。
官家已失了耐心,寬大的袖袍隨臂膀揮甩,似發令的旗幟,“多加些女子進來,朕的公主們也入國子監,朝臣中學識出眾的女眷亦可入學。”
坐下依舊一片死寂。
“就這麼定了,過了正月紀太傅便給朕呈一份入學的女子名單。”紀青岑的父親正襟危坐於不遠處,聽旨後自席間起身,拱手作揖領旨。
女子入國子監一事,已是板上釘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