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昶和徐衍回京那日,魏韞得了姐姐的首肯正在屋外踩雪,十安打廊廡飄一樣湊到魏韞跟前,“姑娘,七殿下派人送東西來了,還叫您赴宴,說是要當麵賠罪。”
身後的女使捧著一團明媚的花籃走近,品種無甚新奇,無非紅山茶、綠萼梅、白水仙一類,卻勝在反季,安定城臘月綠葉子早都掉光了,難為他悉心照料一籃嶺南的姹紫嫣紅到京城,魏韞湊近捋了捋花瓣,嫩的像嬰兒的臉蛋,上麵掛著的露珠被寒風一激,結了層薄薄的霜。
原以為姐姐會阻攔一二,卻不想車馬都替她備好了,魏韞踩著交杌上車,魏涵在一旁遞給妹妹捂好的湯婆子,“七殿下最是知禮,你去了注意言行,彆衝撞了殿下。”魏韞對這話很不受用,悻悻道:“殿下再知禮也是男子,我一個姑娘,禮數全不全又怎樣,到底掀不起什麼風浪。”魏涵當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小時候和書塾男孩兒打架從未落下風,言語上更吃不了一點虧,“少貧嘴,你什麼樣兒我還不知道,少打哈哈出岔子,人家我們可得罪不起,若是真衝撞了,一家十個腦袋都不夠掉。”十安出來解圍,應承著會看顧好主子,魏韞內心不屑,乾脆闔眼靜默,遠離紛爭。
車馬才轉過平樂街就和一駕打了衝,兩輛都往邊兒讓讓,這才錯過身。誰知那軒車再幾軲轆便停在魏韞才上車的地方,姐姐魏涵還未走,目送著車內一寬背蜂腰的公子款款下車,那公子抬眼,一半臉色攏進遮麵裡。
“舍妹前腳剛走,想來應該能和殿下打個照麵的。”徐昶斂容,麵具那側的長睫尤掛著幾點細白的雪沫。
“不知魏姑娘幾時歸家。”
“不瞞殿下,舍妹被七殿下剛叫走,估摸著還要些時辰,您若不嫌棄到寒舍等等也未嘗不可。”
徐昶的心霎時一緊,一股莫名的不悅湧上心頭。自己和徐衍一起進宮請安,誰成想完事馬不停蹄趕去沈府的可不止他一個,一個小娘子,何至於讓兩個皇子前後腳打探,沒見著的那個還吃了悶子一樣渾身不自在,思及此徐昶唇間一嗤,旋過身等小使伺候著披上大氅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半個時辰前尚沒氣力的雪如今又恢複如常,魏韞打簾下車,接了滿頭瓊芳,兩個過賣垂首哈腰,畢恭畢敬的把魏韞迎到三樓,閣子和遊廊隻一卷半斂的簾子阻隔,隨風浮動的簾底幽然飄出陣陣花香,魏韞揭開簾子,入眼是一條頎長的背影,著月白襴袍,那人回眸,一雙含情眼就算看得輕淺,也能讓姑娘誤以為他會把看到的人放進心裡去。
這屋子不算大,可被品種各異的花圍了一圈,花與花挨得緊,透不出空隙,顏色由淺至深,本是隆冬,恍惚間竟像一腳踏進春日芳菲滿園的院子。他起身來迎,在魏韞麵前站定後掛著暖融融的笑,“魏姑娘可喜歡?這些都是為那花籃帶來的邊角料,扔了著實可惜,倒不如帶來討個開心,你覺得好也不枉它們跋山涉水一程。”
這樣大的陣仗,是個女子多少都會有觸動,更何況魏韞這二八未至的懵懂少女,但她的頭腦在那方麵不活泛,把這一屋的精心設計全當做賠禮的意思,神色自然隻有欣喜,並不羞赧扭捏。她捧起一把粉白兼有的木春菊,細嫩的花瓣整整齊齊繞著鵝黃的花蕊排布,沒一朵掃興,個個都開到全盛的時候,低頭細嗅還依稀有淡淡草木清香。徐衍手拿一朵俏麗的小蘭花,藕粉的顏色,正稱魏韞水藍的衣裙,細潔如白瓷的指尖停在魏韞頭頂,再抽手,那花已嵌進雙髻一邊的珠花中。
魏韞一怔,看著眼含秋波的七殿下霎時方寸大亂,趕忙放下捧在手裡的木春,從讓人發顫的對視裡抽離,跟前人卻沒結束的意思,依舊細細端詳著魏韞飛紅的臉頰,“是我唐突了,可這蘭花頗稱姑娘,實乃情之所至,還望姑娘海涵。”
魏韞性子不軟,最不屑被旁人牽著鼻子,眼看徐衍一副儘在掌握的架勢當即來了鬥誌,一轉臉兒就衝七皇子笑得千嬌百媚,隻把一屋的芳馨全比了下去,“那我也替殿下挑一朵。”她站在繁花前沒多猶豫就摘了枝並蒂白玉蘭,這下輪到徐衍一動不動立著,等著魏韞慢慢勾起玉帶,將花彆了進去。
男子的腰帶哪是尋常人能碰的,行為孟浪至此,倒令徐衍沒想到,因而眯著眼,把先前沒看仔細的神采再搜羅一遍。她長得細嫩,算不上一眼驚豔的類型,尋常時候脖子抻得高高的,一派清高疏離,笑起來卻是另一番景致,明眸皓齒,有彆樣的靈動和跳脫。她抬眸,眼裡滿是得逞的精光,這樣鮮活的魏韞直直刺進徐衍心裡,讓他生出愧疚,自己風月場上慣用的撩撥手段大不必用在這麼乾淨明媚的姑娘身上。
“殿下費心了,潭州的事小女從未放在心上,賠罪不能夠,今日算得上意外之喜,若殿下當真有心,還望能在朝中幫襯家父一二,小女定感激不儘。”曖昧不明的氣氛戛然而止,魏韞鬆手走遠,又恢複尋常神色,末了欠身一福,也算全了禮數。
是徐衍先前小瞧了她,隻把她當成貓兒狗兒一般,給點甜頭就能供他驅使,可這姑娘遠比想象的有氣節,哪那麼容易乖乖臣服。如此也好,太容易到手的反而沒了樂趣。“幫扶魏家可是天大的人情,恐怕還了潭州的還剩不少,不知姑娘該如何報答?”
“殿下不過上牙碰下牙,沒見真章兒就問好處,天下可沒有這麼好做的買賣。”
他笑得宛若驕陽,“姑娘哪裡話,情義怎麼能算買賣,不知姑娘覺得我和你有情嗎?”
他偏偏沒說情義,情義和情雖差一個字,意思天差地彆,他是故意要往那不明處引導。魏韞一張笑麵皮都繃到現在了,斷沒有現在破功的道理,她撫著頭上的蘭花徐徐落座,眼神在和徐衍相撞的一瞬略遲疑,不過恢複迅速,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和煦神情,“有沒有情義我說了不算,要看殿下想不想。”
她還真有來有往,不輸一招半式,徐衍心間莫名一陣悵惘,原本花好月圓的景象,怎的變成一場急赤白臉的討價還價。他與魏韞對坐,好整以暇地端詳她,目光灼灼,“魏姑娘聰慧,不如猜猜我想不想。”
他的神色不對,溫柔眼裡裹著曖昧不明的情愫,魏韞再支撐不住分毫,從圓凳上霍然彈起,桌凳腿兒一齊慌亂,發出尖銳的嘶鳴。先前二人插科打諢,都是沒帶心的胡唚,如今他這副認真麵孔,當真嚇慘了魏韞,心間不由暗罵起眼前人,不知不覺竟被他順水推舟到如此境地。
“殿下自重。”
他笑得那樣開懷,晃的眼梢針尖大小的痣亂顫,魏韞凝眉看著,垂下的一雙手兀自抓緊衣角,“還以為你有多少能耐呢!麵嫩心善的姑娘,非裝得精明世故有什麼好?”
“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小女也是形勢所迫。”魏韞當時氣極,脫口而出了才覺不妥,趕忙覷了眼身前的徐衍,他麵上還和煦,並不見慍色。
“你這樣心直口快的姑娘,安定城可不多見了。”魏韞咂摸不出這話是讚揚還是揶揄,過心想想七殿下也是一片好意,沒必要逞口舌之快得罪了這樣權勢滔天的人,當即順坡下驢,一臉堆笑著坐下,“殿下不怪我就好,本就是你來我往的玩笑話,若有不妥處您多擔待。”
他收了笑,定定看著她,“你貴在真誠隨性,若學旁人的八麵玲瓏反倒東施效顰了,這樣張揚跋扈的性子沒什麼不好,在我麵前不用收著,想說什麼便說,我當你是朋友。”
魏韞的性格像男孩兒,都說男孩間不打不相識,他倆嘴上算打過一場了,如今隻剩相見恨晚。魏韞臂膀越過方桌攢勁兒拍拍對麵徐衍的肩膀,“七殿下,義氣,我也當你是朋友!”
這舉止引得徐衍一愣,他是覺得魏韞不拘細行,卻不至於豪邁奔放至此,看來對她還尚未了解全麵。
“聽說你半月前為了出門不惜土遁,卻衝撞了官家,今日正好是契機,不如我帶你去京城逛逛。”
魏韞點頭如搗蒜,巴不得現下就動身,徐衍看著滑稽又可愛的她,笑容一刻都不能從臉上不來,“彆急,凡樓可是安定酒肆之甲,既來了當然要先嘗嘗他家的招牌。”
酒足飯飽後二人未乘馬車,凡樓位於中軸禦街最繁華處,走走停停不乏消遣。進入臘月街市儘售錦裝、新曆、爆仗、飴糖,連藥鋪也製屠蘇袋饋於主顧,到底是天子腳下,熱鬨非比尋常。另有迎儺的隊伍敲鑼打鼓,向各家祈求利市,魏韞隻管在一旁拍手叫好,隊伍裡一人瞅魏韞麵善,非賴著她一通鑼響,幾人圍過來,趁著跳舞的勁頭手伸得長直,分明就是不給錢銀不罷休的意思,魏韞走得急,身上哪有散錢打發,無奈隻得看向徐衍求助。
徐衍大手一揮,錢幣金光四散,和著鵝毛大雪結結實實下了一通,周圍人哪見過這闊主,一時滿大街挺直腰杆的就剩他們二人。
“你這錢撒的,府上還有積蓄過年嗎?”魏韞調笑他,其實心知天下都是他父親的,哪還在乎這點兒嘴邊的渣。
“沒了不是還有你嘛!”他說的那樣理所當然,可見真心將她視作朋友。
魏韞粲然一笑,一股仙氣兒哈得短促,襯著冰雕一般晶瑩剔透的臉,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我可是收利息的。”
“橫豎都是占便宜,不如我出賣色相,你看看值多少。”徐衍狡黠一笑,神采亮的令魏韞一陣炫目。
“雖說有礙觀瞻,但念在我們是朋友,勉強抵了吧。”
禦街寬闊,就算四駕並行也分得出道行人,斷沒有擁堵的道理。徐昶才和葛將軍分手,正打馬返回禁中,卻不想被堵在半路。車前的李貞在馬上看得遠,人影幢幢間見一對男女目光交錯,再一細瞧正是魏韞和七皇子。
“殿下,前麵好像是魏姑娘和七殿下。”
徐昶打簾來尋,正好撞見魏韞和徐衍有說有笑,好不歡欣雀躍。
“這麼冷的天,嘴咧的喉頭都看見了,不怕吃風閃舌頭嗎?”說罷一扯簾,外麵的喧鬨一下被堵個嚴實。
“繞道!在這兒打什麼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