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一輪弦月注定要被人間盛世奪了顏色,殿外爆竹聲又惹得幾個愛湊熱鬨的娘子前往,前廳百戲未歇,偏殿早做投壺藏鉤一類的遊樂用,官家才離席,本就要守歲的眾人哪那麼容易散去,觥籌交錯間朝堂一貫爭鋒相對的敵手今夜也能把酒言歡。
魏韞未及笄本不該飲酒,如今也被姐姐縱著貪飲數杯,姐姐飲得多,卻也隻兩頰染了淡淡緋色,神色還是清明的,倒是魏韞,瑩白的麵龐漲得通紅,眼神也有些飄忽。
“你素來頑皮,我想著酒早該偷偷碰過的,今日不會是第一次吧?魏家人酒量向來可沒有差的。”
“之前飲過的,隻不過沒吃這麼多。”
“若是乏了尋個內官引你到能休息的僻靜處,總要等你姐夫那邊周全了才好。”魏涵說著自殿裡尋了個長相憨厚的內侍,那內侍得知欣然提了花燈便帶魏韞往靜處去。
“聖人向來細致妥帖,哪能不準備供女眷們休息的閣子,奴婢這就帶姑娘去。”那內侍看樣子也吃了些酒,心裡快活話也就多些,魏韞輕噯了聲便忍不住四下張望起來。廊邊的紅綢層疊,映著前幾日還未消融的積雪煞是好看,宮裡不比尋常人家,盆景雖多但都有人悉心照料,綠鬆臘梅個個蒼勁繁茂,迎麵來的無論娘子內官人人臉上都掛著喜氣,魏韞心間觸動,便叫那內侍帶她四處走走逛逛,不去那閣子裡乾坐著瞪眼。
宮裡也不是處處都沾喜氣,比如現下行至的一處宮苑,穿過垂拱門宮燈稀疏,假山前一片湖水靜謐黯淡,魏韞在不遠處尋了個石凳坐下,長舒一口氣,酒也醒了大半。
“姑娘可真會找地方,這處苑子名曰承嵐,緊挨著華陽宮,湖中有一雪浪亭,官家和慶壽公主一遇雨雪天都愛到亭上賞景。”
魏韞笑得霽月清風,看那小內侍比她大不了幾歲,便招呼著叫她坐下聊,“聽你這麼說莫不是在官家身前侍奉的女官?”那內人笑笑,右腮上的梨渦這才現了形,“姑娘折煞奴了,奴在慶壽公主殿裡當值,是公主的梳頭女官,前日子才封的,當日就有幸和公主一起去雪浪亭賞雪。”
魏韞道是,“聽聞官家最疼慶壽公主,你們當差豈不是要一萬分小心?”
“公主雖得萬千寵愛卻不驕縱,待下人都是極好的,就是有時不愛循規蹈矩,不過頭疼的大多是訓誡的女官先生們,我們這些下人極少受牽連的。”那小內人愛笑,可見在公主殿內的差事做得順遂。
魏韞見她生性開朗,便轉了彎想問些打緊的事,“不知內人對皇子們了解多少?我看有一人整日戴著麵具,不知有什麼隱情?”
“姑娘說的應是前日子才加冠的五皇子,說起五皇子,身世真令人唏噓。”那內侍語及此不免嗟歎,“其生父荊王子嗣單薄,膝下全是女兒,老年得子還是侍女所出,那娘子誕育宗室子該享榮華富貴,誰知福薄,生下五殿下就歿了。沒娘的孩子日子過得艱辛,又恰巧荊王薨逝,殿下剛滿月就被送去綏國當了質子,闔宮隻帶一乳母相隨,後來在彆國長到六歲,綏反了,葛將軍為平叛亂直逼綏國都城,雖有乳母拚死相護,葛將軍也救下了殿下,可奸人還是在五殿下臉上留了刀傷,那刀淬了毒,雖保住命可一半臉就看不了了,自那之後殿下便一直戴麵具了。”
魏韞先前也猜過原因,自以為不過是有礙觀瞻的痦子麻子胎記一類,不想這其中竟有如此心酸的過往,不免深深歎惋。
“不過後來殿下跟著葛將軍建功立業,頗受百姓愛戴,京城內各大茶坊酒樓鋪子都將他的事跡編成話本呢!姑娘若是好奇不如哪天去聽一兩場,準比奴講得精彩生動。”
“內人所說編排本王的戲,我倒是從未聽聞。”聲音自青灰的假山後傳出,雖慵懶但不無威儀,那小內侍登時慌了神,一扭頭,果真見蕭森奇石前立著一削肩細腰、俊眼修眉的男子,臉上所戴之麵具更是讓身份昭然若揭。二位姑娘心下大驚,前後撲通著跪倒,那小內人自知在劫難逃,頭磕得忒實誠,幾要見血,身子更是抖如篩糠,魏韞哪想到背後嚼舌根能被正主撞個正著,雖慌亂但心知與徐昶有些交情,便壯膽替那內侍求情,自己擔下所有罪責,五體投地等著徐昶發落。
“你們的談話本王也聽了個七七八八,確實是你挑了頭那內人才接話議論,可這其中難保沒有誇大不實之語,身為禁中內侍,妄議皇族本是重罪,念在你年紀尚小且今日除夕不宜動刑,便免了杖責,隻扣三月俸祿,即刻去內侍省領罰。”
那小內人應是嚇慘了,又不敢放聲痛哭,跌撞著起身又連忙叩身三拜,一滴濕濡水珠打在魏韞麵頰,不知是淚是汗。
待內侍腳步漸遠,徐昶卻並未叫魏韞起身,一雙皂靴徑直從她身邊略過,穩當坐在先前二人扯閒篇的石凳上。
“既然對本王這麼好奇,不如當麵問個清楚。”幾次相處下來魏韞也算摸出些徐昶講話的門道,他語調素來平緩,波瀾不驚沒個頓挫,若當真咂摸不出一點人味兒才是氣盛怒極,可若如現下這般聲色半露、好惡可辨,大多是調侃揶揄,情勢不甚嚴峻。
“潁王殿下仁厚,能否叫小女起來回話。”他在她身後端端坐著,魏韞拿屁股相對實為大不敬,可她偏不想巴巴地挫著膝蓋匍匐到他腳下,好坐實這尊卑等級,於是也不等身後人應承就兀自起身,擰過身子立在徐昶麵前。
“你好大的膽子。”魏韞是個識時務的,先斬後奏不成便又軟了膝蓋,“是小女自作聰明,覺得殿下看似不近人情,實則英明仁愛,這才罔顧禮法起了身。”
“是嗎?那你便說說本王是如何的英明仁愛,若有失言,與之前的過失一並懲處。”
魏韞真不知他這邪火從何而來?先前在潭州二人算不得多親近,可好歹一起曆經生死,今日再見本該把酒言歡,卻不想他步步緊逼、飛揚跋扈至此。
“殿下寬厚,那宮女雖僭越,可對殿下並無詆毀中傷,殿下也深知這點,因此隻訓誡卻並未重罰,雖說得正言厲色,多半因禁中人事複雜,說得重些好讓那內侍深深記在心裡,日後謹言慎行在宮裡才好長久。至於小女,先前在潭州殿下就曾多次救小女於水火,對潭州更是殫精竭慮。因此種種小女才鬥膽起身,其實知道您看似威儀,實則麵冷心熱,宅心仁厚。”
滔滔不絕了許多聽者卻未響,於是覷了眼頭頂人,隻一紙花燈相映,攏出個迷蒙的眉眼,他應是望著她的,可惜眸色難辨,天邊倏忽騰起一朵盛大的煙花,伴隨著炸響苑囿終於不再被塵世放逐,忽明忽暗間她看清了他,心下卻是一驚,瞳仁兒裡的她那樣深、那樣定,他這樣灼灼地看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徐昶鬼使神差地把手搭在魏韞肩頭,又鬼使神差地溜到她臂膀的拐彎處,輕輕使力將魏韞扶起,焰火似曇花,轉瞬既告枯萎,二人微重的喘息於黑暗中放大,沒了光亮遮掩,曖昧的氛圍已無處遁形。
曾經徐昶披風裡好聞的熏香如絲縷般纏繞鼻腔,魏韞登時清明,徐昶似乎也從一片晦暗不明裡走出,猛然抽手扭過臉去。
四下無言半晌,還是徐昶穩住心境幽然道:“魏姑娘好口才,本王若再追究反倒襯得小氣。隻是常言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若論交情還是要給你提個醒,七皇子徐衍看似翩翩君子,可各地的風流軼事不在少數,左不過京中多有擁戴他的朋黨,女人緣雖好,可品行實在值得推敲。”
魏韞一頭霧水,他這是何意?合著剛才使小性子為難她全是因為一個還算認識的徐衍?
“殿下多慮了,小女與七殿下前日子才相熟,哪能和你我這般出生入死的交情相提並論。但無論如何多謝殿下提醒,小女今後交友必定多加試探,謹慎小心。時候也不早了,殿下若無旁的事小女便先告退了。”說罷她拿起桌上的宮燈,旋身留了個倉皇背影。
經此一樁魏韞心亂如麻,回想徐昶蜻蜓點水的觸碰倒不覺反感,於是循著他手的軌跡又重演一遍,驟然驚起一身寒栗,連忙晃晃腦袋保持清明。誰知思想一個小差再回神周圍景物已不得認,之後便在這瓊樓玉宇間繞來繞去,回去的路似乎也離自己愈發遙遠。
魏韞手提花燈不時向前探尋,四周雖不黑,但卻空無一人,心下忐忑步子也邁得畏畏縮縮,無意間竟踢到了什麼靈巧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件瑩白玉瓶,其狀若蓮苞,頂部蓋子上還鑲有兩顆翠綠寶石,魏韞握在手上,以自己目前的處境,正思索著該丟該留。
“姑娘。”一聲婉轉的輕呼自身後傳出,引得魏韞一激靈,花燈便失手跌在地上。
魏韞猛回頭,見一恬靜素雅的青衣女子款款立在身後,正是儺禮上才得見的青岑,而就在此刻,魏韞終是想起了如煙般幾欲消散的前塵往事。
當年她手提結魂燈路過家門口,與青岑相遇時也是這般情景。
原來是她,承譽的弟子青岑。
這一追憶魏韞隻覺恍若隔世,做拘魂使的日子好似上一世的光景,經過這十多載悠悠歲月,璃夢也早變成了魏韞。
“小女失禮嚇到姑娘了,姑娘可還好?”
“無妨。”魏韞見她神色關切,看來前世記憶已儘數消散,如今隻是紀太傅的女兒紀青岑了。
“小女為紀太傅之女,名青岑,因掉了一件貼身之物,心下著急這才喚你,姑娘莫怪。”
“情急之失我怎會怪你。”魏韞衝對麵人笑笑,青岑微斂的額頭這才舒展。
“我是江南刺史魏舒屏的女兒魏韞,現住京城平樂街姐姐家,不知姑娘丟的是何物?”
“知道的,宴上姑娘寵辱不驚,青岑很是佩服。是一個玉瓶,裡麵還裝著幾粒藥。”
魏韞自袖間掏出剛剛撿到的瑩白寶瓶遞給青岑,“可是這件?”
“正是!”青岑隻消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的玉瓶,失而複得之喜令她不由抓起魏韞的手,眼中笑意更甚,“多謝姑娘替我找到此瓶,小女感激不儘。”
前世今生你來我往,魏韞暗道和青岑的緣分原來遠不止一麵,遂將手搭在她手上,二人霎時親密似多年好友。“姑娘客氣了,隻是魏韞恰有一事相求。”青岑下頜一點靜候下文,“我似乎在這宮裡迷路了,不知青岑姑娘知道如何回去嗎?”
青岑聽罷粲然一笑,“我當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這個,魏姑娘莫慌,正好我也要回去,不如搭伴兒一起走,若我尋不到兩個人多少都有照應。”
二人遂一同往,向那燈火闌珊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