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二十年十月初八夜半,潭州火,城東儘焚,綏黨以行刺的噱頭聲東擊西確實令眾人始料未及,官家念在戊子徐昶應對及時,未加苛責,命其賑災善後,複詔令大理、刑部檢詳,潭州及周邊郡縣均戒嚴,靜候盤查。
魏韞自那日救火後便纏綿病榻,如今已三日,徐昶尋了潭州最好的大夫為其醫治,喝了幾日湯藥雖有起色,可病去如抽絲,加上幾日秋雨未斷,寒氣滲進骨頭裡,越發難治。待暮色四合,那點稀薄的藍也被黑浸透,邸店負責掌燈的雜役撐起長杆,將燈籠掛住簷上的鐵鉤,一個百廢待興的潭州便徐徐在眼前展開。
魏韞被十安伺候完今日的湯藥又睡下,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在塌前與十安低語,魏韞掙紮了幾下眼皮,卻抵不過強大的倦意,四下的騷動安靜得很快,魏韞暗自慶幸用不著起身應付,遂翻身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夢周公。細碎的哢嚓聲在靜謐的屋子裡回蕩,雖小卻足夠剪斷魏韞朦朧的睡意,原來塌前與十安說話的人一直未走,這想法讓魏韞猛然起身,燈火閃了閃,紗帳間正好露出剪燭的徐昶。
持重的金色打在他麵上柔和溫暖,此刻那雙細長的手正輕輕撥弄燈芯,見魏韞起身,他緩緩擱下燭剪未發一言,迷蒙的燈火虛虛映進眼底,那裡麵藏著個虛虛的魏韞。
“您來了怎麼不讓十安叫醒我,等了些時辰嗎?”魏韞一時慌了神,連忙抓起床腳的褙子,心裡掂量著自己先前的睡相,好在嘴角清爽,不然沒得被徐昶在背地裡取笑。
“聽十安說你睡了一日,我琢磨著這會兒也該醒了,就等了等。”徐昶說話時未看她,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垂睫繼續閱覽桌上的公文,這個角度他的臉越發清臒,看來這幾日沒少為瑣事操磨。
魏韞羞赧一笑,“殿下見笑了,這幾日眼皮沉,怎麼也睡不醒,大概是救火累著了,需得修養幾日。”趁著說話的空檔,魏韞喚十安進來替她打點衣著,徐昶的眼睛很規矩,好像房裡沒旁人,隻有案上的公務能供他消遣。
魏韞走近,徐昶此刻正聚精會神看著潭州的城防圖,一支朱筆懸在半空,紙上有先前圈點的痕跡。茶盞裡的水沒熱氣,魏韞提起茶壺示意十安添些,卻被徐昶壓低的食指扣住,“你既醒了我交代些事便走,不然過幾日太忙,實在分不出心神。魏刺史和你姐姐那邊我已托人告知,他們知道你無恙也都安下心,我昨日才請了旨讓你早些回京,左不過明日應該就有消息,到時我自會安排人手,護送姑娘。”
魏韞原準備旁敲側擊的試探還沒開張,對方一席話便讓指望唾手可得,這種一步登天的感覺讓魏韞晃神片刻,反應過來恨不能軟下膝蓋給徐昶磕個頭孝敬。徐昶看著嘴角恨不能咧到耳朵根兒的魏韞心裡暗暗發笑,到底是年輕小孩,臉上的明朗怎麼掩都掩不住,幾次相處他也算摸清了她,旁人麵前端的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實則心性淺,喜怒都在麵上。
“殿下多笑笑,您笑起來很好看。”魏韞冷不丁一句,驚的徐昶頭皮一凜,這可是他第一次跟著彆人一起笑,他慌忙垂眸看著桌邊跳躍的火苗,再一轉臉已是尋常模樣。他起身離開,魏韞卻叫十安拿出個細細長長的木盒,掀開蓋子,裡麵靜靜躺著那日雁蕩山他送她的油紙傘,“臨塘一彆,您的東西我可好生保管著,現下物歸原主,殿下收好。”她說這話時帶著邀功的諂媚,眼梢彎如新月,徐昶看著,心頭沒來由一陣煩悶,“東西既給姑娘便歸你了,一把傘而已,沒必要轉來送去。”他說完也沒給魏韞反駁的時機,陰沉著臉提踵大步離去。
魏韞望著門外五殿下翻飛的衣角暗自喃喃,“怪人,喜怒無常,本姑娘又不欠你什麼。”嘟囔幾句也不掛在心上,轉頭拉起十安的手,二人笑鬨著轉起圈,慶祝即將到來的京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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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深秋至凜冬,魏韞進京用了半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待在沈府又一月,數日來她隻跟著姐姐姐夫出過一次門,除去車上路程,在外麵不過晃了一炷香時辰。魏韞猶記得第一次進京,從輜車的小窗向外望,穹窿映襯著高聳的樓閣,人影錯落間不乏高鼻深目的胡商,這些新鮮物事好似夏夜的跟頭蟲,攪得魏韞夜不能寐。
此時她正站在一麵牆前,那牆和地麵用的都是郿鄔產的大青磚,雖然不遠處挨著井偃,可磚縫筆直規整,其上覆瓦若魚鱗,雖是最不起眼的角落,也稱得上井井有條。
“姑娘,有人朝這邊來了。”十安蹲在不遠處,此刻瞧見人影,捏著嗓子小聲低喚,可這主兒趴在地上專心致誌挖狗洞,洞外的聲響與她全無關係。
就差一點兒就能鑽出去了!東邊兒集市的雜耍戲法、西市茶館的段子、還有西郊的跑馬場,這麼些個好去處,如今都向魏韞招手呢。想到這些,握著簪子的手刨得越發快了。
“姑娘!”十安恨不能把她從狗洞中銜出來,魏韞隻覺衣領一緊,這才聽見十安的召喚,趕忙一骨碌爬起來,可惜為時已晚,與姐姐正好撞了照麵。“魏韞!”魏涵看著妹妹鼻子上才掛的汙泥,似被雷磔。
聽下人說最近魏小娘子不是在登東,就是去登東的路上,近處的井偃不去,非要轉道後院一處鮮有人煙的,以魏涵對自己妹妹的了解,這其中必有名堂。
魏涵扶額,京城的世家閨秀中,像自己妹妹這樣的奇人,真乃空前絕後。
“來人啊,把她帶回去,我不允,誰都不許放她出來。”魏韞自知此事若是敗露,禁足在所難免,可那洞隻差一拳,她就能逃出生天。
“慢著!”魏韞推掌至胸前,嘹亮喝聲驚的身後一眾丫鬟梗直了脖子,半晌沒個動作。
“剛剛挖洞太熱了,我退件衣裳。”魏韞說著便將身上鴉青色的棉襖拋到地上,那顏色倒是與磚瓦有些相近。“姐姐,我就是想去外麵看看,您就遂了我的願可好?”
魏涵俊俏的下巴微頷,冷冷回道:“今日趙嬤嬤的課業完成了?”
“姐姐……”
“你且去打聽,京城世家的閨秀中,可有人似你一般頑劣?”
“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魏涵懶得多費口舌,便去催促身邊的下人。魏韞一想到禁足,隻覺得以後的日子暗無天日,再無念想,心下一橫,一個猛紮,竟竄進了洞中。
平樂街西四街南,一架軒車恰好路過,駕側一眾仆從中,突有一人如發惡疾般驚聲尖叫,身子不停亂擺,周圍人如驚弓之鳥,紛紛四散跑開。大家定睛一瞧,這才發現此人腳踝處竟被一雙白淨素手狠狠捏著,那手好似長在他身上,怎麼甩都不見罅隙。眾人順著手瞧,這才發現外牆沿有處狗洞,那手就是從此處摸探出來的。
“何事喧嘩?”轎內聲若金石,一邊的貼身仆從哪裡兒遇到過這樣的情景,一時語塞,支吾半晌也說不清原委。
魏韞在洞中才探頭就看見一個黑壓壓似簷柱的東西,於是趕忙伸手抓住,誰知竟是活物,被擒住還想甩開,拖拽間魏韞半個身子竟然擠出狗洞,眼前景色豁然開朗,這才知曉自己抓住的不是簷柱,而是一隻著烏皮靴的腳。再一抬眸,周圍已被從天而降的護衛圍得水泄不通。
平樂街幽深,行人三兩,此時也被這稀奇的一幕拖住腿腳,等著看熱鬨。
“你是何人?”車輦一旁的護衛發問,身前的刀刃白得刺眼。
“回稟大人,小女是殿前都虞候沈襄安正室的妹妹,名喚魏韞。”車內人聞言撥開簾幕,須發和鬢角皆白但勝在精神矍鑠,一雙深潭般的眼睛亮得像夜裡的貓。
“你父親可是江南刺史魏舒屏?”
“正是。”
他聽罷笑笑,眼神又落在魏韞身上,開始細細打量,“你這小姑娘好大的麵子,前日子你父親和孤兩個兒子都為你求情,如今從潭州回來,倒劫起孤的車駕了。”
魏韞應聲跪地,哪知自己的貪玩卻闖出這樣大的禍事,“陛下開恩,小女雖無知頑劣,可也懂得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請陛下莫要牽連我的家人。”
車內人很是受用魏韞的態度,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小姑娘哪掀得起什麼風浪,既為無意衝撞,卻不拿家人當擋箭牌,頗有些舍身滔義的架勢,遂擺手表明不再追究。
“孤問你,好好的大門不走?為何要從洞裡爬出來?”皇帝架不住好奇一問,卻難住不敢抬頭的魏韞,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魏韞感覺冬日的太陽也分外毒辣,隻把自己照得發亮,額頭的汗像撲閃著翅膀的蛾子,拍的鬢角生疼。
“涸轍之鮒[注],旦暮成枯;人而無誌,與彼何殊;天高地闊,吾欲往觀之。”
魏韞顧不得禮節抬首直視天顏,親眼看到車裡樂得前仰後合的皇帝,一顆心總算放進肚子裡。周圍宮人見狀也都笑眼盈盈地看著魏韞,當初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然瓦解。
“好啊!好一個涸轍之鮒!你果然是那魏老狐狸的女兒!過些日子宮中除夕宴,你一定要來,到時孤再給你這條小魚兒賞賜。”
魏韞應允,車駕啟動,一行人浩浩湯湯,漸行漸遠。
“除夕前不許踏出閨房半步。”
魏韞能將聖上哄得笑逐顏開,可終究難過姐姐這關,禁足已成定數。魏韞漲紅著臉默默點頭,雖有萬般不情願,奈何長姐如母,剛剛又出了這檔滑稽事,實在羞於辯駁。魏涵看著垂頭似要泣淚的妹妹,一聲長歎抽掉了大半教訓的氣力,後軟軟倚在中廳的圈椅上,盯著桌上的香爐沒了嗬斥的勁頭。
“孟軻,你剛剛在官家麵前看似出了風頭,可知這其中利害?”魏韞望向姐姐,卻見她眉頭緊鎖。
“不出半日你的事跡在京中定會人儘皆知,女兒家的穩重矜持儘失已是板上釘釘。”魏涵接著一聲輕歎,眉頭鎖得越發緊了,“爹爹當年因你失智之疾遠離朝政,十幾年來魏家好不容易淡出眾人視線,如今你又出現在官家麵前,正好提醒了他。”
魏舒屏不同於其他文官,除了文采韜略,還擅長機關軍械。早年間聖上正值少年,意氣風發時曾立下“朔平天下,四海歸一”的宏圖偉誌,那時朔軍精悍,所到之處均成摧枯拉朽之勢,而魏舒屏所製的兵械火器能抵千軍萬馬。當兵械能決定戰爭的勝敗,製械之人終將被反噬,一時得魏公者得天下的言論甚囂塵上,於是魏舒屏在呈上最後一張突火槍的圖紙後,便遠離京城,輾轉各地為文官,專心為女兒治病。
“近年臨國蠢蠢欲動,我軍軍力又大不如前,難保皇上不會動重用父親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