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人半晌沒個響動,李貞素日放浪形骸,可在五皇子麵前卻謹言慎行得多,此刻微微哈腰等主子示下。徐昶的眼皮沒費力睜著,遮住小半瞳仁兒,他這樣不鹹不淡睨著對麵已有些時候,直盯得魏韞心裡犯嘀咕,不由地細想先前可有逾矩之處。
“魏姑娘伶牙俐齒,一點即通,本想著托人給姑娘帶個消息,既然你主動來了,那我便長話短說。此船已作運輸用,魏姑娘隻需回屋稍等片刻便可同第一批百姓抵達酈城,屆時自有人接應姑娘,將你好生安頓。”
“潭州走水正需要人手,小女自願留下,與潭州百姓共進退。”她火急火燎走上望台時徐昶便知事情不簡單,誰知這丫頭竟憋著這般膽大包天的請求。
“你一個女子跟著裹什麼亂?聽殿下的早些回屋吧。”李貞把握得住主子對這事的態度,於是出言相勸,可魏韞哪是張口胡唚的,當即躬身直言自己並非玩笑。徐昶沒再言語,隻冷冷看了眼畢恭畢敬矮著的魏韞就折足忙彆的去了,如今這樣十萬火急的情形確實禁不住耽擱。趁著艞板下放的空兒,十安再次拉起魏韞的手,“姑娘,咱們聽五殿下的安排早些回屋吧。”魏韞哪是輕易就範的,她抬手引著十安的目光向岸邊望去。
九江渡早沒了形狀,吞沒它的是一疊疊此起彼伏的人浪,裡麵藏著瘋狂、痛苦、無助、悲戚的五官,魏韞看到一個五官溺死於從後拍打的人浪裡,屍體浮不起來,而是要被踩進泥土裡。
艞板連接陸地的那刻,岸上急紅眼的人們便不管不顧地往裡闖,眼看護衛們的防守即將被衝破,徐昶一行人踏上艞板,仿佛黑旗掛上桅杆,那般整齊的方陣,隻有多年行伍的士兵才能習得。擂鼓聲聲震天,大戰前的準備也不過如此。李貞向百姓表明來意,引出徐昶的皇子身份壯大聲勢,氣氛烘托至此,五皇子急需出言穩定民心。
徐昶的表現絕非一次臨時起意的訓教,他像身經百戰的將軍,身下匍匐的不是潭州百姓,而是他的將士們,這次出征前的誓師,他勢必要劈開一切混沌艱險,帶領眾人贏下這場硬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潭州仍是故土,你們終究是潭州人!”岸上百姓的嗚咽聲此起彼伏,他們隻想逃離眼前的禍事,哪想過折返後的滿目瘡痍。
“潭州自前朝便是重鎮,百年經營,幾朝基業,眼看要在一夕間付之焦土,你們的親朋好友、鄰裡鄉親此刻還在大火裡掙紮求生。若逃了,再回首我不信各位不會懊惱悔怨。”
“若潭州全城百姓一同救火,一人啐一口這火都能撲滅。”一少年郎憤聲喊道,四下受鼓舞更甚。
“還有一則好消息,觀氣象,今夜風勁,卻也是大雨前的征兆,所以各位再等等,等天降甘露。潭州的好兒郎們,請你們速速加入城中救火的隊伍,其他婦孺孩童,我身後這艘舟船可將你們運至驪城,分文不收。”
十安看著如退潮般折返的人群不禁濕了眼眶,“姑娘,一會兒真的會下雨嗎?”片刻沉寂後,十安方覺大事不妙,急忙四下探找卻難覓魏韞影蹤。
秋夜湖水沁涼,魏韞身上已被浸透,此刻正上牙打下牙,可也顧不得許多,踉蹌站穩後便從裙擺扯下一條錦帛掩住口鼻,跟著救火的人群走向潭州。
魏韞跟著一支救火隊伍闖了兩次火場,說是隊伍,其實連同魏韞不過三人,剩下二人看衣著就知是苦出身,才值少年卻有使不完的力氣。
那是一處三進三出的大宅子,有高牆遮掩,裡麵的火海沒露出全貌,北邊角門開著,外頭一行人對著角門裡翻騰的火海哭喊,人群中簇擁著一個兩鬢皆白的中年人,看樣子是家主。
魏韞急欲上前了解情況,卻被二人攔下,“這戶在潭州手眼通天,哪用得著我們,看看彆處吧。”
魏韞對這話很是費解,災禍哪分貧賤,落在誰身上都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結果。三人在此事上有分歧,於是分道揚鑣。
趙家是潭州有名的富戶,其下田產鋪子遍布兩岸,九江渡私運的營生也大多為其所控,這樣的大地主自然人人眼紅。魏韞湊近角門,原來趙老爺是為自己最疼愛的妾室和小女兒慟哭,她們住西麵廂房,今日歇得早,誰知夜半走水,家丁們亂中出錯,唯獨忘了敲二位的門。如今折返的路已被大火吞噬,再回去無異於送死。
高牆外有棵歪脖樹遮天蔽日,當初趙老爺買宅子時看它很是不慣,虧得潭州有名的風水先生相勸,說這樹聚財旺戶,能保家宅安定,千萬砍不得,這才留到現在。這樹也神,眼下被火四麵圍攻,卻不見染上一點火星。魏韞看準了這棵樹,或許它是母女二人最後的生機。
喑啞的枝杈上下亂晃,抖落一地銀黃,風可把它吹不成這樣。一片樹蔭斑駁裡,魏韞瞧見立在枝頭的李貞和五皇子。他們踩著空氣,枝杈不過在腳尖一點,相比之下魏韞就笨拙得多,隻得一步一蛄蛹,腳踏實地爬上大樹。
“你怎麼在這兒?”最先著急的依舊是李貞。
“救人。”
“姑娘,快些回吧,這兒真分不出心神照看你。”
“誰要你們照看。”
李貞咂嘴還欲再辯,卻見腳下多出團毛茸茸的黑球,這黑球揚起臉,可不就是鳳目巧鼻的魏韞。
魏韞顧不得寒暄,手上緊握的麻繩一頭拴著腰,一頭搗鼓著往樹上掛,將將打好個死結便縱身一躍,身子猛一受力沒個倚靠,恨不能在半空旋出朵花兒。
魏韞心下大驚,原本想得好好的,就著繩子順杠落,誰承想竟是這副狼狽樣子,腰間的麻繩緊了鬆鬆了緊,幾乎要將她攔腰斬斷。
徐昶飛身落地,順便接了魏韞一把,原本枯著的眉頭卻在抱住她時得了滋養,指摘的話也隨微動的喉頭咽了回去。
“潭州沒男人了嗎?要你這小姑娘出來拚命。”徐昶撞進魏韞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禁心虛地偏過頭,說話間將魏韞好生擱在地上,言行自然流暢,心頭微蕩的那點漣漪絕瞧不出一絲破綻。
“救人各憑本事,女子靈巧心細,未必比一身肉的莽子差。”
徐昶覷了眼魏韞,一身肉的莽子,她是指自己嗎?
魏韞是個眼明心亮的姑娘,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當即把手揮得像撥浪鼓一般,忙撇清身前人和腱子肉們的關係,事實上她心中也從未將五皇子和莽夫相提並論。
徐昶被她手舞足蹈的樣子逗得想笑,可這念頭一閃而過,回過神來麵目繃得越發緊了。十萬火急的情形,哪有時間打趣遛嘴。她既下來了,木已成舟,隻要不以身犯險,有他保護出不了什麼差池。徐昶冷臉叫魏韞跟上,二人一前一後,趕著步子行至西廂房。
屋子一半已經著起來,瓦楞燒脆了,劈裡啪啦往裡砸,再過須臾便是梁子木椽,到時哪管活的死的,一律壓著再無轉圜餘地。
魏韞敲著各處門板,想探到些活人氣息,正敲到南麵的角落,有低沉的咚咚聲附和,魏韞大喜,當即把好消息轉給徐昶。徐昶睨一眼房門,熊熊烈焰已翻騰到屋外,火舌最尖兒處距地麵足有一丈高。
正門不通,隻好另辟蹊徑。徐昶收著力砸向簷牆,幾下試探還真就開出個木桶寬的洞來,魏韞當即掣肘阻攔,“殿下,這空隙正好夠我進出。”
她當真不要命,竟能這般輕易就將自己托給隻有一口氣的屋子。徐昶顧不得禮數,兀自推開擋在身前請纓的魏韞,正欲再擊卻聽一聲鈍響,墀頭上的麒麟連帶著方磚正好砸在徐昶身側一拳處。
“殿下,屋內不過一雙婦孺,魏韞救得出來。”不等徐昶囑咐,魏韞便翻身鑽了進去。
饒是魏韞用濕布掩住口鼻,瘴氣般的濃煙也能讓五官如溺水般閉塞煎熬,好在先前觀察過二人的方位,能憑記憶向一處摸索,終於在煙塵中,她依稀辨出依偎在一起的母女。女兒靠在母親身旁昏睡不醒,而母親一隻手為她捂住口鼻,另一隻已懨懨垂在旁處,就這樣把自己的麵部暴露在濃煙中。
母親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抬起眼皮,模糊的身影後是刺目的白。如聖光臨世,那團影子伸出手,似要帶她渡過這漫漫苦海。可苦海無涯,母親哪忍心丟下自己的孩子,於是握住那小女孩的腕子,將它遞到魏韞麵前。
魏韞接住,一把抱起女孩,小姑娘已無意識,隻軟軟癱在魏韞懷裡,微弱鼻息尚存。
千鈞一發之際最忌猶疑不定,魏韞快步奔向來處,那裡有徐昶敞開的臂膀。
烈火瘋了般舞蹈,幾根柱子終是不堪重負發出可怖的嗚咽。
“再快些,再快些!”
一聲巨響,廂房檁條轟地壓下來,那裡正是孩子母親的棲身之處。
這屋子被大火斷了氣力,再不可支撐分毫,坍塌如山崩海嘯隻在一瞬,徐昶的雙手也在此刻夠到魏韞抱在身前的孩子。
“抓緊!”
火焰似巨獸的舌頭,舔舐著嘴邊幾欲溜走的獵物,西廂房終於癱倒,化為一片廢墟。
魏韞也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出來的,隻覺身子騰空,再一閃眼雙腳就穩穩落在地上。
火焰已撩動周遭,顧不得喘息,他們要儘快逃離這煉獄般的院子。
徐昶抱著不明生死的孩子,魏韞跟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挫著步子。遠處李貞的呼喊如夜半寒風,讓尚在半夢半醒間的魏韞直凜凜打了個冷顫。
“殿下,繩子送下去了。”饒是徐昶腳下再輕便,馱著兩人也翻騰不得。幸好李貞在樹上綁了魏韞留下的麻繩,徐昶隻需抓緊繩子借力翻過高牆。可他隻一雙手,抱了孩子就顧不得魏韞。
“快些爬到我背上來。”
魏韞一愣,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竟要用四肢扒著男人?這要是傳出去,以後還如何自處。支支吾吾半晌,魏韞除了臉紅到脖子根兒,卻也施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
“先前拚了命也要往裡闖,怎麼如此哏節反倒扭捏起來了。”徐昶講這話時沒一絲輕浮,性命攸關的時候哪裡顧得上禮義廉恥。魏韞也算吃了顆定心丸,心一橫眼一閉,快步跳上徐昶後背,雙手雙腳即刻找到環繞的地方,一套動作稱得上行雲流水。徐昶隨即縱身一躍,抓住懸在半空的繩子後又借力一蕩,三人旋轉著滾落至院外,可謂死裡逃生。
一群人簇擁過來,將三人團團圍住,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院外哭喊的趙老爺。他不管不顧地衝上前來,眼眶紅得幾欲滴血,“囡囡,醒醒啊。”老爺將孩子抱得太緊又覺不妥,這才將女孩扶起,用手拍打她的背,可那小小的身軀依舊攤在父親懷裡,隻鼻息一張一翕,旁處毫無生氣。
徐昶上前搭脈,後將雙手抵於女孩胸口用力按壓,複又揉掐膻中,小姑娘總算有了反應,在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幽幽轉醒。
魏韞的所有感知此刻才算附體,原來手臂可以酸麻到擰出水,腿肚子也能軟成抻長揉扁的飴糖,頭頂伴著轟鳴一陣陣麻涼,上手一摸原是驚了一頭冷汗。朦朧不清的雙眼剛剛聚焦,手中無來由一點點濕涼的觸感,似針尖試探著刺刺皮膚。
“落雨了!”眾人聽到驚呼紛紛仰頭,迎麵是久違的清涼。
“落雨啦!潭州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