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的傷是個由頭,能將徐昶遷至江南臨塘葛將軍的府邸,自幼時被送去綏國為質,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重歸故土,吳儂軟語的江南風光與前十年徐昶自以為的我朝風物失之千裡,天氣、吃食、語言,一切都新鮮。
新歲一過臨塘的天兒就暖起來了,院裡已是一派盎然春色,徐昶到底年幼,還是架不住好奇出府踏春,錢塘之濱柳條垂案千裡鶯啼,春日盛景實難辜負,從河岸楊柳行至小橋流水,枕河而眠的臨塘人最知水暖,早市上乘輕舟叫賣的小經紀們比冬日早一個時辰,棉履早丟在家中曬日頭,有些火力壯的還能赤腳踩踩被劃熱的江水。
走過倚河的熱鬨,徐昶拐進青蓮巷,此街多為正店酒樓的後門,因而行人寥寥,在青蓮巷和彩霞街的交口,有身豆綠羅裙仿佛皺進牆裡,它的主人年幼,頭上的發帶零落不堪,雖衣著矜貴,可神情是乞兒才有的惶恐迷茫,青磚烏瓦裡走出一群少年,他們個個仰著頭,嘴上掛著不露齒的笑,為首的手裡顛著石子,見女孩要走,那石子便成了凶器,正好砸在女孩的額角,鮮血登時滲出,掛在眉毛上,眼看就要滑到更遠更觸目驚心的位置,她卻沒哭,但知道痛,彎腰用手撫著,虎口便染上紅色。
“這魏傻子當真傻,有東西砸過來都不知道躲。”附和的孩子不過十之一二,語氣竟輕慢狠毒至此,為首的男孩年紀與之相仿,細眉單眼,尖嘴猴腮,小小年紀就是一副薄情寡義相,“怎麼說話呢,魏傻子雖傻,但還知道帶路,這不,走著走著就走到我家後院了。”幾人交換眼色,看來小女孩後麵的遭遇隻會更糟。
徐昶向來不愛管閒事,甚至算得上冷漠,小小年紀便久經沙場的他對生死存亡都已看淡,可此情此景,當真可恨。他聽見他們把女孩拖拽進後門廂房時發出的低笑,那種純粹的惡讓他忍無可忍,他衝進後院,一腳踹飛正欲鎖門的猴麵男孩,身旁幾人見狀,竟還不自量力地出拳企圖製服徐昶,結局當然和他們的大哥一樣,橫七豎八飛到院中各處。
小女孩安靜地坐在篾片編成的矮腳凳上,身後胡亂堆著年前沒燒儘的碳火和乾柴,她看到衝進來的徐昶起初是怕的,但麵具下的一雙眼流露出與前人不同的神情,那神情是女孩家人也有的,於是她嘿嘿笑了,竹凳隨著晃動的小身板一前一後騰挪。
“我帶你走。”徐昶伸出手,小姑娘一動不動地坐著,依舊是原來的笑模樣,本來明媚的臉霎時在徐昶眼裡沒了顏色,凝結成刺目的鮮紅和詭異的呆笑。
門在此時砰地關上,門外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聞,“你不是喜歡逞英雄嗎?那就陪她關著吧。”
以徐昶的能力,就算幾人一走了之他也能帶女孩出去,可這是另個說法,他偏要這群潑皮把自己原封不動地請出去,“江南刺史魏舒屏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被你們這麼欺負,結果會如何?”徐昶雖一直待在宅院,卻也並非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江南刺史上任期間整治了幾起名震京城的官商勾結稅案,雖在朝野聲名遠揚,可臨塘的舊黨和商賈都恨他入骨,而魏大人的唯一軟肋就是那個從小失智的女兒,想來這幫醃臢無計可施,隻得授意自己的孩子處處針對。“你們算準了她說不出話,做不得證,隻要抓不到實證便可任你們欺淩,可如今我和她關在一起,你們的所作所為也就有了眼,有了口。”
門口靜默半晌,門縫裡映出的淩亂碎影如今也並作一起,又是為首的小孩率先打破寧靜,“笑話,你個乳臭未乾的外鄉人,還妄想管我們臨塘的事?有人信你?”
徐昶輕蔑一笑,“你大可一試。”
門外男孩開始回憶那隻把他一腳踹飛的黑靴,走線是極好的,若是沒看錯,靴麵是絲帛獨有的鍛光,鞋頭繡雲紋,絕非普通人穿得,再想想他的衣著,斑犀帶上掛著的玉佩不禁讓人直冒冷汗,那成色若非朱門顯貴無人佩得。
窸窸窣窣的開門聲裡有懊悔,門砰地打開,一如當初關上時決絕,為首的小孩陪著笑,此刻商賈們的血統被完美繼承,趨炎附勢是他們兒子與生俱來的技能。
“秦公子倒是能屈能伸,變臉比翻書還快。”這處是熙春樓北角的後院,熙春樓老闆姓秦,當初那孩子得意洋洋地標榜自家後院時徐昶已知曉他的身份。那秦公子聽罷更是慌張,自己的底細已被彆人摸得一清二楚,他卻連對方姓什麼都不知,於是賠笑道:“少俠不打不相識,不如交個朋友,看你麵孔生分,才來臨塘不久吧?不如今後同我們一道,互相也有照應。”秦公子的討好沒過腦子,單論表象這話多有僭越,可畢竟對方沒開口證實二人身份的差距,這糊塗也裝得過去。“我不與小人做朋友。秦公子還是好好端正言行,若還有下次,可不是被踢一腳那麼簡單了。”五皇子在臨塘是秘密修養,這事便不好強行出頭,隻得先口頭告誡,那秦公子聽了連連稱是,當即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魏韞的拍掌聲打破氣氛,幾人循聲轉頭,小女孩仍蹲坐在竹凳上,麵目全非的臉上掛著懵懂到底的笑,笑容邊兒還涎著晶瑩的口水。那秦公子不禁哂笑出聲,周圍的跟班立馬隨之附和,幾人是笑給徐昶看的,因此都不是誇張的前仰後合,就直勾勾盯著他,眼神裡的意思呼之欲出:就為了這麼個貨色,倒也值得你大動乾戈。
徐昶做事向來講究問心無愧,至於施與旁人是好是壞全看造化,今天這事他忍不得,因此就算救下的是貓兒狗兒那也要救,這股狠勁操控了他麵部每處肌肉的排陣,組合出一副能讓人如墜冰窟的表情,對麵幾人哪見過這樣的狠人,不由連連後退,誰知退一步那瘟神便追一步,幾人見勢不妙當即遁逃,一路飛沙走石,可見已恐懼到極點。
傻姑娘倒也有些靈性,看到慌不擇路的紈絝們咯咯笑著拍掌,掌聲正好踩上淩亂的步點兒,無形中渲染了二人大獲全勝的事實。徐昶走到女孩身邊蹲下,當初走得匆忙沒帶帕子,隻得用衣領替她擦掉有些乾涸的血汙,此舉免不了四目相對,徐昶這才看清,原來女孩長得不憨,甚至稱得上精致,鳳目巧鼻,除了渙散的眼神,其他地方可處處透著機靈。
這麼好的姑娘究竟得了什麼癔症?徐昶把魏韞帶出院子,正躊躇間卻聽彩霞街口有四五人呼喊著魏姑娘,應是家裡人來尋,於是徐昶匿身於暗處,隻等一個婆子尋到後捶胸頓足地吆喝同伴,才放心默默離去。
寒來暑往,徐昶再見那姑娘已是孟夏。那是葛將軍返鄉的第一日,二人定了熙春樓上好的位子,剛在二樓坐定樓下卻突然吵鬨起來。
“少同我彎彎繞,把你們三少爺還有他爹娘叫出來。”樓下有女聲傳來,聽聲音是個孩童,見掌櫃不為所動,她一根食指指得筆直,那掌櫃霎時被下了定身術一般動彈不得。小姑娘年紀雖小,行事作風竟似老嫗的潑辣,無奈張口仍是奶聲奶氣的孩童之音,襯得舉止有些滑稽可愛,“我的門牙剛剛被他打掉了,你說我為什麼叫他出來?”此話一出引得樓下的食客哄堂大笑。
小姑娘也不慌,定定環顧一圈哄笑的人群,隨後不急不徐踩著圓凳攀上桌子,還順手提溜了腳邊的釉白茶壺,一站定便朝地下狠狠砸去。茶壺粉碎,茶湯四濺,哄笑聲立止。“先前各位都把我當笑話,沒錯,我是從小癡傻不會說話,他人戲弄欺負我,也還手不得……”魏韞頓了頓,眼神所到之處眾人不自覺收斂神情,“今天就正式通知各位,那任人拿捏的呆傻丫頭魏韞早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當朝重臣江南刺史魏舒屏的嫡女魏韞,今後若再有人造次,打的就是魏家的臉,毀的是臨塘的和睦,破的是朝廷的禮法,小女勢必會討回公道,絕不姑息縱惡!”
徐昶做夢都想不到,當初自己救下的那個隻會拍掌傻笑的姑娘如今能變得這般伶牙俐齒唯我獨尊,倒也不辜負他一個堂堂宗室子的幫襯,不過這也勾起了他的好奇,這小丫頭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幾月內康複如初?一經打探才知天下無奇不有,小姑娘在四月初八這天一覺醒來便與常人無異,甚至聰慧伶俐遠超同齡孩童,舉止頗有少年老成之相,一時坊間流言四起,都說是神仙看不得一心為民的魏刺史受兒女折磨,這才派了神女降生到女孩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