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岱之城02(1 / 1)

“我記得。一輩子的恥辱,我到死都記得。”孟夫人說。

當年葛國國滅,父親身為軍隊的副將,甘願赴死,以生命獻祭神明,詛咒商國將同樣覆滅於國主殘虐,不得善終。

父親一朝身死,她就被新婚的丈夫送給商國的君王,又被商王賞賜給附屬部落的大奴隸主做女奴。她摸爬滾打了很多年,才從一個會被拿來招待男客的女奴,經營到今天這個寵妾的地位。

“所以小姐千萬不能一時心軟,如果前功儘棄,那老將軍怎麼去見祖宗英靈?”織花道。

孟夫人恍如大夢初醒一般,身形隱隱一晃。織花為她的小姐捋順了秀發,又道:“瑛小姐隻是去競選神女,並不是去死。成為神女服侍王室權貴,難道能比小姐當年委身為奴更屈辱?”

是啊。織花說的一點都不錯,趙瑛隻是去選神女,比她當年的處境好得多了。

一個神女的待遇,遠不是一個女奴可比的,神女行事也比女奴容易得多。

權利加身,受人敬仰。

她已經替趙瑛把路鋪到這一步了,繼續走下去,有什麼好難的呢?

織花握住孟夫人的手,“這是小姐替老將軍複仇、替葛國複國最好的機會,小姐絕不能猶豫。”

孟夫人的眼眸垂下來遮住了視線,“如果不是為了父親的遺願,我怎麼願意苟活了這十七年。”

*

午後的屋子裡透著一絲悶熱,空氣裡有泥土的芬芳氣味,那是泥刻雕板中添加的香料味道。趙瑛被母親關禁閉,隻能百無聊賴地偷懶,食指尖敲擊在泥刻雕板上,發出規律的“嗒嗒”聲。

忽然,房門被打開,發出倦怠的一聲“吱——”,打斷了趙瑛的動作。織花端著一罐水和一盞陶碗走進房裡,對其他女仆說:“你們都出去。”幾個女仆總算從這裡解脫,道了聲“是”,戰戰兢兢地退出去。

剩下趙瑛還依舊懶懶地斜坐著,隻略微抬頭瞥了織花一眼,一雙長腿擱得沒規沒矩。“花姨來了?來得正好,我剛好渴了。”

織花跪到趙瑛身邊,給她倒了杯水放在跟前的小矮桌上,接著拿起一根並不粗的草繩,撚在手心裡。

織花怎麼也跟她母親一樣,都玩上道具了?趙瑛忙道:“花姨,我不會逃的,不用拿繩子綁我。”

織花瞥她一眼:“我不綁你。瑛小姐開始祈願吧,我會替小姐計數,不到一百次小姐不能離開。”

原來草繩不是為了綁她,是拿來結繩計數的。趙瑛訕笑一聲,手去抓織花的繩子,“那也不能打我。”

卻不料,織花拿繩子的手一揚,趙瑛撲了個空。“沒個正形。”織花那一對老練又精明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趙瑛一遍,“小姐不要玩花樣。今天我既然在這裡監督你,你就該知道自己逃不出去。開始吧。”

“好好,我祈願,祈願。”趙瑛聳了聳肩道:“過往的神明請聽言,趙瑛祈願成功入選神女,如得償所願,他日必來孝敬供奉。”

說完一句的間隙,趙瑛快速拿起陶碗,牛飲了一口。賊溜溜的眼珠子瞄了織花一眼,見織花正像熬鷹一樣盯牢自己,連忙縮回視線接著念。

趙瑛念到第五遍時,織花在繩子上打了一個結,開口道:“夫人今天責罰小姐,是因為心裡著急。”

“母親既然著急,那該叫我去神殿裡祭拜。我在房間裡瞎叨叨有什麼用?”

織花白她一眼,舉起水碗,把水塞到趙瑛嘴邊,趙瑛被迫喝了一口。這是嫌她話多,堵她的嘴。

織花放下杯子問她:“你就一點都不好奇?”

“好奇什麼?”趙瑛很不解。

“你想過沒有,夫人往日都由著你,為什麼今天忽然轉了性子要打你?”

織花這是打算幫母親當說客的意思。趙瑛順著台階問:“我當然好奇,就是母親氣頭上,我不敢問。花姨,你告訴我吧,母親今天為什麼突然向我發難?”

“因為今天城裡突然來了一位神官。”

“是誰?”

“從東都商丘城來的神官。”

“所以呢?”

“他要參加明天的神女初選,還把原定的選拔流程全都改了,完全打亂了夫人的計劃。”

趙瑛悟明白了:“看來是位不速之客,難怪母親大動乾戈。”

織花搖頭道:“這位神官,原是葛國的故人。”

“葛國的故人?那母親還發飆什麼,這不是白送上門的大好機會!”

孟夫人一貫的做派是,不論故人還是新人,情人還是仇人,男人還是女人,隻要是攀扯得上關係的人,都是咱家的親人。略送些禮,落幾滴淚,這關係就攀上了。

“現在來的還是王都的高官,顯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趙瑛高興地拍了一下手,“故人好,既然是葛國的故人,母親又神通廣大,趕緊去找找這位故人,給我搞好關係不就行了?”

織花抬眼望她,語氣不冷不熱地道:“他是葛國的叛徒。當年就是他帶頭投奔了商王。”

“原來是敵人。”趙瑛臉上的笑意馬上散了,“那我在這裡瞎念也沒用啊。”

織花敲敲桌麵,示意趙瑛繼續祈願不要停,“有用,小姐若是誠心發願,就一定有用。”

按照趙瑛的習慣,母親能給她安排好的事,她聽母親的就行。母親安排不好的事,她不聽母親的也不行。如果不聽,會挨打。

織花見趙瑛無精打采的,手裡一邊給草繩打結,一邊柔聲相勸:“夫人待小姐這麼好,替小姐擋住了多少閒言碎語,又給小姐爭來這些比旁人都要順心的生活,小姐是不是應該多體諒夫人?”

“是,說得沒錯。”

“你想想,在這個家裡,除了夫人,還有誰是真心關心小姐你的?”

“是,沒有旁人了。”

趙瑛的回答毫不走心,但織花很滿意,“所以,明天的比選,小姐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憑借自己的本事勝出。小姐能答應嗎?”

“……能答應。”

能答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不能答應一定會勝出。但這話不敢在嘴上說,趙瑛能說的,隻有一百句“過往的神明請聽言”。

直到手裡的草繩打滿二十個結,織花才肯放趙瑛走。“我送小姐回房間。”趙瑛連忙伸手按住織花的肩,不讓她起身,“花姨放心,我不會跑的,父親都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我能跑到哪裡去?”

“走吧,彆廢話。”織花撇開趙瑛的手,反客為主拉住趙瑛的胳膊把她往門外推去。趙瑛乾笑了一下,被織花壓製著走了。

*

這座城主府,是趙瑛生活了十五年整的家。石砌的圍牆固若金湯,一層樓的磚砌建築立在半人多高的地基上,寬闊的台階,在城裡的平民們看來,簡直是一座奢華的宮殿。

孟夫人的院子更是獨有千秋。

庭院中間以青石塊鋪了幾條供人通行的道路,這些青石路把庭院分割成稻田一般的方塊,方塊裡種植著果樹。樹下飼養了許多雞鵝,安排了守衛日夜看守,避免鳥獸和不要命的奴隸來偷吃。有了這個農耕寶地,孟夫人這裡一年四季都不會缺少新鮮蔬果和禽肉。

趙瑛被押著一路走到她的房間門口,織花扶著門框,沒有立刻推開門,回頭說:“從今天起,將由我來服侍瑛小姐的生活起居。明天我陪小姐去參加比試。”

孟夫人打發走她身邊的男仆,然後把自己的心腹放到她身邊來,就是想監督她,免得她去昭信城以後耍賴,故意輸掉比賽。

那以後她就一點自由都沒了!“這樣不行!”趙瑛大聲說:“花姨以後跟著我,那誰來照顧母親?”

織花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隻道:“已經叫人備好了熱水,小姐馬上可以沐浴。沐浴之後要送你去祭祀大院,今晚你要在祭祀大院裡休息。”她推著趙瑛走進浴池,一邊給她脫衣服一邊說:“如果可以,夫人真想自己跟著你去都城,隻是她沒有機會去。”

趙瑛“唔”了一聲,被迫接受了。

她母親什麼事都追求一個“到位”,事關複國大事,當然恨不得親力親為。

在劫難中僥幸脫身,終於走出一條生路的人,是忍受不了一點點可能出現的變數的。

這樣穩妥的一個母親,怎麼就生出這樣莽撞的女兒?織花一點都想不明白。成敗在此一舉,可那莽夫這時候竟然還問:“那我的晚飯呢,去祭祀大院吃嗎?”

織花隻覺得煩躁,把趙瑛換下來的衣服垂在手臂上,對門外說:“進來吧。”

兩名女仆各端著一盤鮮果走進浴室。

織花道:“明天一早要進行選拔,所有參選的小姐今日隻能進食鮮果。”

趙瑛走進浴池坐下,肩膀沉進熱水裡,“一天不吃也沒事,那我得要知道,選拔要做些什麼?”

織花跪在浴池旁,用木簽取了一塊鮮梨遞到趙瑛手裡,“原定的選拔是由諸位小姐誦讀祭祀的銘文,現在王都來的大神官要改成新的選拔方式,所有人都不知道。”

原來說是隻考認字,並且有明確的問卷,現在改成了隨機問答,還沒有提前透題,難怪孟夫人慌了,要打她一頓逼她認真起來。

趙瑛接過梨咬了一口,汁水飛濺。“花姨,彆擔心,我就愛這種盲婚啞嫁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