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和黑貓(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3772 字 3個月前

“唉。”太皇太後長長歎一口氣,“還沒說最難的——最難的是他不記得事、不記得人了。他醒來初時,險些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遣人去請他皇兄,見了雖知道是皇上,可他們做兄弟的事情卻全不曉得了。見了我也一樣——他看我們這些人,都和陌路人一般。我讓人把前頭的事慢慢告訴他,指望他能想起來,也不管用。我想罷了,他不記得我,我記得他,他總是我的孫兒。

“翀兒的生母先前是貴妃,和他母後是叔伯姐妹,唉,可惜年紀輕輕的,在生他妹妹時沒了,所以翀兒是五六歲起就跟在我身邊,我把他養大。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情,一樁樁我都記得。他想事情想得苦時,便用手指支在額上,姿勢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樣,如今他還有這習慣,我一見就說,好,好,你把你祖母忘了沒關係,隻要不是癡傻了就行,便是癡傻了,留得一條命在也好。如今有命在,又不癡不傻,好好一個全乎人,又能做許多事,能與我說話,讓我時時看見,我還有什麼不足?我心裡怎麼不高興?

“高興過了我又想,最苦的其實是他自己,我們總還有其他親人,他呢?這麼多人說是他的親人,可他一個都不認得,心裡豈不還是孤孤單單的?——幸虧他遇見了你,這就好了,你是他自己認定了的人,有你在,便不會孤單了。”

太皇太後說話中間眼裡流下淚,拿帕子拭了又拭。

予翀走來跟前,沉默一會兒說:“孫兒不孝,害祖母傷心。”

“不傷心,不傷心,我這是看見你娶的媳婦高興。”太皇太後拉起柳樂的手,笑著說,“你們兩個好好的,我以後天天都是高興。”

柳樂聽見太皇太後嘴裡的予翀,的確是令人佩服,可她自己認識的予翀,卻像另一個人似的。但她亦為他們的祖孫之情所動,在太皇太後和藹的注視下,她不由點頭答應。

“這就對了。”太皇太後把一隻鑲白玉戒指從指上慢慢卸下來,又拿在手裡一時,才遞給予翀,“你捏一捏給你媳婦戴上,這是我成親時戴的,送給我的孫媳婦。”

柳樂忙起身告謝,太皇太後看予翀為她戴好戒指,又拉她坐下,摩挲著她的手說:“往後我看你和看翀兒一樣親。他要讓你受委屈,你不好向人說的,隻管來對我說。小時候我管教翀兒可嚴厲著呢,如今大了,反還管不得了?”

祖孫三人吃茶、說話,喝完一盞茶,太後來了。等太後見了禮,太皇太後讓她在原先予翀的位置坐了,予翀仍站著。

柳樂也立在一旁,太皇太後招她近前:“不用忙,你還坐這裡。”

太後也說:“太皇太後喜歡與孫子們親近說話。”

柳樂便仍如前坐了。太皇太後拉著她向太後笑道:“你看,我跟你說的不錯罷,這孩子生得甚是聰明清爽。”

太後又向柳樂端詳了端詳,瞧見她的手,笑著說:“可不是,我剛才一見她,心裡就想,難怪翀兒急得那個樣子。那一日,大中午頭的,他忙忙跑進宮來,跟我說已看中一個女子,必要娶她,又求皇上。他皇兄還猶豫,嫌太性急,我說:‘翀兒既看中,必沒有錯,何須再詳細考查。況且他年歲也不小,如今又大愈了,何不趁便就辦了婚事,喜上加喜。’皇上才允了。話雖如此,那時候我心裡也納罕:多少世家大族的姑娘都不中他意,怎的突然看見這一個就放不下了?早知是這麼模樣一個人兒,我也不白納罕那麼久。”

太皇太後說:“也不是說那些姑娘不如她,兩個人要投契,還講一個緣法在裡頭。模樣本不是最重要的,不過要論模樣,我講句公道話,比她標致的姑娘,照說也不是沒見過,可一見她,把她們的樣子全都想不起來了。”

“這話皇祖母說得不公道,天下的人根本就沒有比她美的。”予翀說。

柳樂不禁抬頭向他看了一眼,似乎叫他發覺了,漠然地扭過臉,目光如有如無掠過她身上。

這人竟是自己的丈夫,人和人多麼不同。同樣的話,有人是從心窩裡飛出來,也能鑽到人心窩裡去;有人說出來卻像雪片一樣,輕飄飄,冷冰冰,須臾就消散不見了。

可就是心窩子裡的話也未必就真,便是一時真了,未必能長久。

柳樂心內自歎,太皇太後卻是哈哈大笑,手指著予翀:“瞧瞧,有了媳婦,什麼祖母、母親、天王老子,統統都得靠邊了。”

太後正若有所思看著予翀,聞言也笑道:“年輕後生哪個不如此,怪不得翀兒。”

“沒說怪他,這樣便好。”太皇太後說,“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麼不能承認,那般虛偽做什麼?剛才我才跟他們說起來,他們這一成親,我心裡頭去了一樁大事。翀兒的哥哥們、姐姐們都不必我操心了,他又是最小一個孫兒,又是我帶了他這麼些年,自然最不放心他。先前他病著,我急得很,心想怎麼對得住他父親把他托付給我,現在他大好了,還娶了這樣好的媳婦,誰還能有我高興?”

太後說:“翀兒這場病一好,又娶了王妃,把那兩年的擔憂都抵過去了。雖說將性子改了些,細想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太皇太後問:“哪裡改了?我看他還是那個性子。”

“我看是更穩重了。”太後忙答。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柳樂,“你琴奏得一定很好吧。”

柳樂不知何意,答道:“我不會奏琴。”

“那你擅哪樣,笛還是簫?”

“我都不會。”柳樂搖頭。

太後臉上顯出一絲驚訝,旋即笑道:“我聽你叫這個名字,心想你父母大概喜好音樂,有意栽培你。”

柳樂說:“我父母是喜歡,我也喜歡。不過隻是耳朵喜歡罷了,可惜自己不會樂器。”

“翀兒先前是很喜歡琴的。”太後說著,看向予翀。

“現在也喜歡。”予翀說,“腦袋雖不記得了,耳朵卻沒忘。”

太後笑道:“果然兩個人是一般誌趣。這個容易,回來我找幾個好樂工,你們過來聽。喜歡了,還叫到王府裡,你們兩個聽得自在。”

予翀便說:“謝母後。”向太皇太後和太後行告退禮,“兒臣還有事要找皇兄。”

兩人都準了,予翀又回轉身,對柳樂溫柔地說:“我若出來晚,不必等我,你自己先回去。”

太皇太後笑道:“快去吧,你媳婦留在這兒吃飯,準保還給你送回家,你不用惦著。”

太後見太皇太後喜歡,就和柳樂陪著在仁壽宮一同用了膳。飯後,太皇太後要休息,太後又命人帶柳樂去皇後等殿中坐坐,消磨半日,柳樂去辭太皇太後,便歸王府來。

柳樂從皇宮回來,先去前院的寢室,發現屋裡原先的擺設沒動,但床褥已被收拾一空,分明沒地方睡覺了;再出來一看,書桌書架上她的物品也俱不見蹤影,她心中笑了兩聲,然而無法,也隻好往花園走。

再來到住過一晚的名為“棲月”的小院——昨天沒留意門上石刻匾額題這兩個字——巧鶯已把搬來的幾樣東西歸置整齊,迎上來說: “姑娘可回來了,宮裡怎樣?”

“宮裡挺好,她們都很和氣。咱們以後要住這兒了。”

“這兒好,比前頭好玩。我就在姑娘院子後麵不遠,也有幾間屋子,都收拾乾淨了。”

柳樂才知並未安排巧鶯與她同住。這院內正房三間,一明兩暗,東麵是書房,西麵是臥室,帶兩個耳房,西耳房做了淨室,東耳房放著她的嫁妝箱籠;另隻蓋一間小花廳,還真沒有地方再住人。這時日頭還高,更顯得屋子敞闊,各樣物件都灼亮生光似的,卻偏偏沒留一張床給她的丫環。

她暗歎一口氣,說:“這裡諸事都有人,你早上不用急著過來。”

柳樂在房前屋後看了幾圈,隻覺得身上不大爽利似的,原來是來了月事,想想也到了日子,隻是婚後緊張,給忘了。

於是她便在床上歪了一下午,晚間也早早躺下。因前一夜沒睡好,在宮裡待了半日,大多時候又如繃緊的弦一般,外加月事,柳樂感到格外疲累,腦袋剛一挨到枕頭就熟睡過去,倒也一夜無事。

第二天,她繼續整理父親的文稿,忽然想起那隻黑貓,心中惦念不下,遂命人去找。晚飯後,一個小黃門提了隻大竹籃,裝了貓來。

柳樂問他名字叫李寶,忙讓巧鶯拿一吊錢給他,問:“這貓是誰養的?”

“可能是王爺養的,看它吃飯的碗。”李寶從籃底掏出一隻白瓷深盤,彎身放在桌下。瓷盆給貓作食碗久了,已經磨得失了光澤,但底上兩條小金魚背覆濃墨,尾展輕縠,像活的一樣,一看即知是名貴之物。

“就它一個?”

李寶站起身,答說:“王府裡就它一個,找不到和它相配的。每年鬨得厲害時,給管事悄悄抱出去幾天,完了還抱回來,也不知在哪兒——”他停住嘴,向自己臉上打了一下,“我這嘴粗,王妃勿怪。”

柳樂聽了不好多問,“有沒有給它取名兒?”

“名字我們底下人不知,也不敢亂叫,提起來都是貓大人。如今它在園子裡四處跑,給它留的食會吃,隻不知睡在哪兒。王妃喜歡,再給它取一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