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和祖孫(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3575 字 3個月前

婚禮那日,柳樂曾叫人捉著手,領至太後麵前叩拜,不過她還並沒有瞧見過太後的模樣。成親前,太皇太後召見了她一次,皇宮的樣子她倒是看清了,那一座座巍峨的殿宇,在她眼裡都是同樣的宏偉整肅。柳樂將轎簾挑起一道縫,向外張了一會兒,放下簾子,又在心中默念前幾日剛學的禮儀規矩。

轎子在永安宮停下,柳樂下轎,抬頭望了望,舉步而入。

早有宮人進去通報,十數名宮女將她引至正殿,柳樂偷偷把眼光向殿中溜去,見左右兩邊兩溜空空的交椅,中間端坐一人,頭插點翠鳳釵,身著明黃大袍,便上前下拜道:“臣妾柳樂拜見母後。”

皇太後忙命人扶她起來,要她在麵東打首一張椅上坐了,細細打量一會兒,笑道:“王府怎麼樣,吃住可還習慣?”

“習慣。”柳樂回答。

“不悶吧?”

“不悶。”柳樂微微笑了說。

“喜歡便好。今天多留你一會兒,陪哀家用了飯,也到處轉一轉。”

太後又問她的父母,問她歸寧那日的情形,柳樂不敢直盯著太後,半垂著頭一一作答,可是說著說著,畏怯之情不由便被她丟開了——要是不看那雕著鬆鶴的紫檀寶座,不看那亮燦燦的金繡龍鳳文黃袍,也不看吞吐著香霧的虎頭獸腳五足熏爐,她竟覺得仿佛是與先前的婆母董素娥坐在屋裡說話。太後是位美婦人,一頭厚密的烏發,麵色白裡透紅,形狀很漂亮的眼睛中放出兩道雖不算親切、但也不很威嚴的目光。柳樂想不通自己怎會覺得她與董素娥相像。

這時宮女進來報皇後到,柳樂忙起身向一旁站了,就見皇後帶著幾位妃嬪過來請安。等她們拜見過皇太後,柳樂才上去拜見皇後,又與諸位妃子彼此見禮。皇後姓曹,二十六七年紀,氣度十分雍容,有位錢貴妃,綠鬢朱顏,長得也極美,柳樂剛聽哥哥說過錢家,故此印象深刻,又有周妃和袁妃,都是一團和氣。見過後,太後說:“坐下說話。”皇後便在麵西的頭一張椅上坐下,皇妃們皆在其身後侍立,柳樂也歸了坐。

太後慢慢問後宮起居等事,又問幾位皇子公主,向柳樂道:“上學的上學,小的太小,改日再見你幾個侄兒侄女吧。”

又坐了有一刻鐘,皇太後對皇後道:“回去罷,我帶你六弟媳婦去太皇太後那兒。她老人家今日要和他們小兩口說話,你們都不必過去。”

皇後及諸妃子告退,皇太後便攜柳樂一同乘了鸞輿,前往太皇太後寢宮。

眼見到了,太後忽道:“有件事忘了。你先進去,哀家等一時再來。”

柳樂點點頭,見太皇太後她並不懼怕,可是剛才太後的意思是予翀也在,她便有些不大自在。下輿後,她立在原地,垂首待太後回轉,這才轉身向仁壽宮走去。又有數名宮女在殿前等候,引了她同至殿中。太皇太後此時在偏殿,屋內正麵設一張寶榻,鋪著玄狐皮坐褥,太皇太後坐在上麵,兩旁幾張圈椅,予翀在離榻最近的椅上坐著,祖孫兩個正說話。

柳樂上前拜倒,口內說著請安問好等語。

“免了,免了,快上來。”太皇太後連聲說,扭頭埋怨予翀,“你還隻管坐著,還不快叫你媳婦過來。”

早有宮女扶了柳樂起來,予翀對她說:“你陪皇祖母坐一會兒。”

柳樂看他已經起身相讓,不好再推,剛上前,太皇太後拍著身側說:“過來跟前坐。”

柳樂不敢,拿眼去瞅予翀,予翀說:“你聲音小,離皇祖母近些,她聽得清楚。”柳樂方告了坐,半坐在榻沿上。

予翀也不坐回椅子,隻管在屋內來回踱步轉悠。

太皇太後滿麵笑容,對柳樂說:“我聽翀兒說,你看了王府的花園倒還喜歡,已經選了一處最可心的院子居住。”

柳樂隻好答:“我在花園裡走得累了,停下歇了一晚,恐怕不合適。其實住原先的屋子甚好,我還是回去住。”

“哪有什麼不合適,翀兒也是費了一番心思準備,你喜歡不是正好?”太皇太後輕輕一拍她,“再說也是你自己的家,隻要你高興,哪裡住不得?”

予翀插道:“如今各處俱已收拾妥當,皇祖母不嫌我們招待得不周到,還請再去逛逛。”

太皇太後笑嗬嗬說:“這回你休想混賴,等明年春天天氣暖了,好好叨擾你們幾日。”她又向柳樂說,“他那花園我原先也去瞧過一次,比宮裡的花園不差。後來他病在床上,我去看了他幾回,哪還有心思再逛花園,但我命人照料著,不許讓它十分荒了。我總想著等翀兒一醒來,彆看著家裡花也敗了,樹也枯了,不像個樣子。”

柳樂說:“難怪花園裡連一株株草都長得精神飽滿,原來是皇祖母疼顧。”

“也不是我——饒是我吩咐著,翀兒後來還又花了大力氣整飭。宅院裡那些草木都是有靈性的,要看見主人才肯好好長——沒有主人常常出入,靠幾個花匠到底不成。如今有你住進去,隔一段再看,必定長得又更好了。”

柳樂半低著頭說:“好些東西我不懂得,怕照管得不妥。”

太皇太後又嗬嗬地笑了:“我看你很好,你隻管按自己的意思來,不懂也不怕,誰是一打頭就全懂得的?府裡那些人,你隻管使喚——好些是我挑選出來的,都是老實孩子,就是人還少點兒,該用三百人,現今才是一半。我讓翀兒再添,他也不動,說一個人用不了那麼大的排場。——如今可是兩個人了,這些你該聽王妃做主。”她轉頭對予翀說完,又向柳樂道,“我還把翀兒也交給你了——他這人瞧著乖,其實性子拗,你看他做得不對,該說就說。”

柳樂低頭悶不作聲,太皇太後又說:“看他現在這樣,誰能想到,他剛一醒來時——本來病好是高興的事,可一看他,又實在是讓人揪著心。你想,他病著那段,又沒吃進什麼東西,每日隻用老參熬湯藥吊著,光人參不知費了多少,都是論斤拿來用——好的熬湯喝進肚裡,差些的,還要煮了給他泡藥浴,好在總算撐下來了,隻不過瘦得就剩了一副架子,站起來像片紙一樣,站也站不住,他還非要掙著下地,跌在地上也不許攙扶,怎不讓人看了難受?”

“皇祖母又來揭我的短。”予翀說,“這人的身子和花園差不多,光憑人照料不行,還得常去走走,用進廢退。”

“道理雖如此,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工夫,身子還是得慢慢養將,急也急不來。”

“白白耽擱了兩年,自然心急。”予翀對太皇太後說,眼睛卻望著柳樂。

柳樂說:“兩年並不長,留得青山在,後麵的日子還多呢,萬事都能等得。”

“你媳婦果然比你明白。”太皇太後喜得摟住柳樂,又向予翀說,“偏要揭你的短,還有什麼怕你媳婦知道的?”

“皇祖母儘管說吧。”予翀無奈道。

“他就是這麼個性子,”太皇太後轉向柳樂,“其實現今想來,我真佩服他,是他們魏家的種,有一股子勁。——他那一病起來,倒又變做幼兒了,什麼都得重頭來一遍,學著站,學著走,剛能走穩了,又要跑,又要跳,又要去騎馬射箭,還不肯輸給彆人,個把月的工夫,全成了。看他如今的身子骨,哪裡像是大病一場躺了兩年的人?可是那時候誰能料到現在,我們怕他把自己又折騰出毛病,勸他不聽,命令他也不聽,差點兒要把他綁在床上,就這也攔不住,最後隻好由他。我來他們家裡這麼些年,做媳婦,做母親,做祖母、曾祖母,我以為是把姓魏的這些人摸透了,可有時我也納悶,他到底是打哪生出來這股子勁兒。”

予翀口裡答太皇太後,卻仍是望著柳樂,微微笑著:“因為我必須得完全做了這皮囊的主人才行。”

太皇太後繼續說:“光是這些也還罷了,還不止——等他身子骨壯一些,能走跑了,又開始料理各種事情,先是王府翻修,——你看那園子好吧,就是專為你修的。”

“也是為了重新理出個頭緒,府裡的事都生疏了。”予翀解釋道。

太皇太後不看他,對柳樂說:“不管是為什麼罷,他就是自己的事要自己操心的脾氣。彆小看了——建這皇宮王府,費了多少工夫,各項事情有多少人在裡頭出力?他就全憑自己一人策劃,又勞身,又勞神。還有他那封地上的事情,他不是剛剛回來麼?那時我不叫他去,我說你病才好,長途奔波太辛苦,找人替你瞧過、稟報你就罷了。他不肯,不放心彆人,說:‘遲早都要去一趟,不如早去,我快去快回,還趕回來成親呢。我可不願意娶了媳婦又出門去。’我聽了也是個理,才放他去了。”

“所以我說,隻有你這個人,才牽得住他。”太皇太後看著柳樂,看得她低低垂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