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裘與燭火(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147 字 3個月前

柳樂想要叫喊,瞥見大紅色的袍袖,咬住了嘴唇。

“彆動——”他聲音喑啞地命令。

柳樂稍微掙了兩下,因為胳膊被夾住,很不舒服。旋即她整個人被扔到了那團火樣的被褥當中。

她當然不是很不曉事的姑娘,且答應嫁給晉王時,也做好了消極屈從的準備,可是事到臨頭,焉有不羞不怕的?——眼睛睜開,不知該往哪裡放才好,一不留神落在他衣襟中,瞥見一道淺淺的金色,如探入烈火般縮回來;眼睛閉住,那一片耀目的赤紅仍不散去,在麵前搖搖蕩蕩,潑潑灑灑,中間浮出一點淺金,星星也似向她眨動。

一隻手臂將她撈了起來。他的意願是一堵山,她的身體是易折的草木,頭發像一彎水流從他五指間淌了下去。她不知下麵會是什麼,然後,發覺他捧住她的後腦,隔著發絲撫摩她,兩片嘴唇觸了觸她的麵頰,一下、兩下,隨即如雨點般不停歇地落下來,滾燙的、輕蒙蒙的,一點一點洇開、漸漸要淹沒人的……

可是柳樂既不愛他,在她,怎樣都類同受辱。她的嘴巴緊緊閉著,眼皮下湧出淚珠。

他甫一放開,她不由自主抱住膝蓋,蜷做一團。

冷冷的聲音在上頭道:“你不是心甘情願麼?”

柳樂咽著淚將下巴點一下,把身子緩緩張開,臉扭向一邊去。

可她絕沒料到男人還能是這樣,這時候再想尋回方才的小心翼翼、溫柔軟款似乎遲了。她覺得自己被一把拎了起來,腳踝被鉗得生疼,她在震驚中張開眼睛,隻看到一片熊熊的火焰。

碰到的身體火一樣燙熱。她想起小時候看人打鐵,鐵匠雄壯的胳膊舉起鐵錘,威風如天兵神將,現在想來卻隻有畏懼——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害怕他看她就像鐵匠盯著鐵砧擊打時,眼裡是兩點紅光。

可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鑽在她身上——落在哪一處,那一處就火燙得像要燒起來似的。

她知道自己已經上了砧板,她鐵一般僵硬的身軀就要在擊打之下變成另一副樣子。

但她同樣沒料到是這般疼法,疼得全身無處不要縮起來。淚眼朦朧中,她伸手去觸他的胳膊,反被他一把將雙手扣在頭頂。“疼——”她才剛呻吟一個字,就聽他說:“還能有第一回疼?”

於是她明白,眼淚和懇求隻會激惱他,她將淚水憋在眼眶中,懇求咬碎在唇上。迎著他的眼睛,她不閃不避,直直地盯進去。

他到底是放輕了許多,但柳樂不會買賬了,當他抬手,不知要擦她的淚還是汗時,她狠狠把臉轉開。

可能是見她這樣,終歸無趣,予翀一陣風般下了床。不一時,他回到床邊,剛向她彎下身,不知怎的,突然頓住,隻聽啪嗒一聲,是濕帕子被甩在地上。他把櫃門開關得砰砰響,將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兜頭向柳樂丟去,從頭到腳一把裹她在裡麵,抱起來就走。

柳樂聽他氣惱,不知他要將自己如何,也不在乎,由他發作去。可她從縫隙中張見黑黢黢的樹影和一片夜空,想到自己還沒穿上衣物,不由心驚,猛地掙起來。

他抱得很緊,柳樂掙不動。忽地他蹲下身一抖摟,把她抖入一口冒著氣的熱鍋中。

柳樂“啊”了一聲,他也像沒聽見,隻扔下幾個字:“好了就喊。”

白煙從四麵圍攏過來,柳樂大睜著眼,確實瞧不見予翀的身影了,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池中修著半圈石凳,她摸去坐下,水波在肩頭一蕩一蕩,怪舒服的,她又往下縮了縮,隻留個腦袋露在外麵。

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還淨記掛著沒相乾的事情,她抬頭去看,果然,一輪圓圓的月兒正往上爬,已從那山頭上翻過一多半來。

忽地又想起他在抱著她時口裡的喃喃低語。那些話像貼在她臉頰和耳畔的嘴唇一樣柔軟,可她一點兒也不懂詞句的意思。他似乎是忘情了,他嘴裡的柳樂是另一個人,等他發覺她不是那個人,就全變了。

他好像對她有仇一般——不是仇,隻是鄙夷。他那樣炯炯逼人地盯住她,發怒的火焰和鄙視的寒冰交替著在他眼睛裡隱現。

她有什麼過錯?

沒有。一分都怪不得她,非要怪的話,誰讓她答應嫁他呢。他畢竟還好看,好看之人無論如何和禽獸總不沾邊吧。

正是因為他好看,她心中的屈辱像被刀刺一樣——被一把鋒利、雪亮的刀。

等了好久,月亮終於完完整整地嵌進頭頂一方靛青色的夜空,月光柔柔地灑入山坳,像雪花一樣融入霧氣中。

柳樂身上的疼痛和僵硬不知不覺消散了,她輕輕閉上了眼睛,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

她還是她,沒有變成另一副樣子。本來可以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剛才的事把她和王爺緊緊連在一起了,多麼痛苦的連結啊。

嘩啦啦一陣清脆的玉珠敲擊聲將她驚醒,睜開眼,一個黑影兩步跨到麵前。

“好了沒有?”

“好了。”柳樂慌裡慌張不知該起身還是沒入水裡,差點嗆一口。

“好了怎麼不喚我?”黑影子忽地離去,又將簾子拍得劈啪響,丟一件衣袍在池邊,“出來吧。”

柳樂看他背過身,急忙鑽出水,撿起袍子往身上披,才發現是條衾被,趕快把全身裹住,儘力把身上頭上的水擦乾。怕予翀不耐煩轉過來,益發窸窸窣窣、手忙腳亂。

予翀果然等不住,轉身將她一抱,用力把她的頭往他胸前按。

柳樂僵了半晌才發現他在為自己擦拭——擦得倒有章法,由上至下,要擦哪處他便抱住哪處,用手臂箍一箍,那一處的水便叫裹在身上的布子沾得乾了。

他始終垂著眼,一點點彎身,直至蹲下,擦完小腿,他停住,不知從哪裡掏出條汗巾子鋪在地上,柳樂明白意思,抬腳踏在上麵,他便將兩隻腳的腳背都仔細擦了擦,然後,立起身,向她臉上去看。

到這時候,柳樂早已經不哭了,可是發梢上正巧滴下一滴水在眼角旁,予翀看見,伸出手指輕輕刮去,忽地把她一整個箍入懷中。

柳樂絲毫不覺得冷,然而身體卻抖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方覺原來是他渾身打顫,這才想起,他身上隻有一條寬寬敞敞的袍子。從今天見到他起,這件袍子始終沒脫下過,剛才她曾被裹在裡麵,像被罩在一團烈火中。可那是在屋內,現在,在夜空之下,連他也逞不起威風來——雖然四麵的山擋住了寒風,泉水又散著熱氣,可畢竟是冬月的深夜裡,縱使再身強力壯的人,隻披一件單袍,也是要冷的吧。

活該。柳樂心裡說。好像聽見了這兩個字,予翀忽然止了顫抖,全身又變得無比冷硬,手臂真成了鐵箍一般,緊緊箍住她,再箍一會兒。

他鬆臂放開柳樂,轉身不知取了件什麼東西,柳樂還沒叫喊出聲,被他一把將身上的衾被抽掉,那條披風又劈頭蒙上來。

他和來時走得一樣快,抱得一樣緊。現在柳樂不那樣怕,便也不掙紮了。她覺出身上大概是條貂皮,那比最滑的錦緞還光滑的皮毛貼著她周身,滑溜溜的。她並不擔心滑下去。

片刻之後,予翀將她向那仍是淩亂不堪的床上一丟。

“以後你就在這兒安置。”話音未落,人已走出門。

柳樂急忙拉被蓋住自己,翻身轉向裡壁。隔了一會兒,劈啪一聲將她嚇了一跳,戰戰地轉過身子。

王府深院重門,連打更的梆子都傳不進來。剛才是一塊炭在盆中裂開,柳樂好一時才想明白。這時她又回想起來,這間園子幾乎可以算作建在山裡,又這樣大,白日裡就見不著什麼人,隻有那些老樹,好像從黑巍巍的山上走下來的鬼魅一般。她向兩邊摸了摸,摸到方才那條貂皮,拽在身上,把自己縮攏在裡麵,用手臂圈住膝蓋,望著案上兩點金紅的燭火。

兩叢小小的火苗在她眼中一跳一跳,跳得兩隻眼睛倦了,上下兩排睫毛漸漸捉對兒合攏來。於是,眼睛下多了兩彎靜靜的影子,而睫毛翹起的一端還在微微顫動著——若細看,那隻是跳動的燭火映在上麵的一點兒亮光。她已經睡得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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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

柳樂被喚醒,睜眼去看,一位姑娘立在床邊。

“請王妃更衣。”

是王府的侍女,今日要進宮。柳樂剛記起這事,眼前一閃,四周忽地暗下來,原來是夜裡給她帶來些許慰藉的蠟燭熄了。這時窗上的濃黑才變淡了三四分,她心中暗歎一口氣。

侍女立即重新點亮燈,柳樂看見案上一對刻花並蒂蓮紋青釉燭台,蠟油掛下來,蓮瓣上染了幾道紅。

她一驚,忙道:“衣服放這兒,你先出去。”

侍女將手中的衣物放在床腳的圓凳上,退了出去,柳樂這才從貂皮中鑽出來,飛快翻了翻,發現是幾件穿在裡麵的衣服,上下倒都齊全,連忙穿好,站到地上,且不忙彆事,先去檢查床褥。

昨日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四下裡胡亂扔著,她將它們一一撿回來,發現好些已撕破了。她握著衣服呆了一會兒,拿它們毫無辦法,最終還是打起精神,把厚實的幾件疊好塞入箱子,另幾條撕得不像樣的緊緊卷起來,扔在一旁,然後就俯身瞪大眼睛向床褥上細看。

有一小塊暗紅的斑點,比周圍顏色深些。——世人皆知她是二回嫁人,沒人費神關心這檔子事,但萬一被人瞧出來,倒好像她有意作假一般,豈不是成了笑話。

柳樂立即動手把錦被緞褥全部掀到地下,開口喚人。

剛才那個侍女進來,柳樂指了地上說:“這些送去洗了。”又指著那卷衣裳,“這些拿去或燒、或另想法子毀了,不得留著。”

柳樂說話時暗暗不安且臉紅,侍女卻毫無異色,口中應是,抱起東西出去;另有一列侍女魚貫而入,有的秉燭,有的擎鏡,有的捧衣,有的執巾,有的持壺,有的奉盤,上來伺候她梳洗,又為她盛裝打扮。直忙了半個時辰,中間柳樂偷閒吃了幾口飯,便見天光已明,她出門乘了大轎,往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