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與鸚鵡螺(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183 字 3個月前

坐榻很長,予翀在三分之一處坐著。柳樂心裡估量了一下,既不能太遠,也不肯過近,在另一頭三分之一處坐了。

予翀指指桌案:“餓了吧,想吃什麼,或者讓人添了東西來?”

他這一和顏悅色,柳樂反而渾身上下不自在。和他臉對著臉,看得更清:現在他麵上已完全沒了蒼白脆弱之色,身穿紅色袍子,顯得容光煥發;漆黑兩道劍眉直侵入鬢,其下的雙目又黑又深,剛才還是寒氣逼人,這時卻流溢出和煦的光彩。

柳樂向桌上望去,看見隻有一副杯箸,但所有盤子顯然都沒被動過,他隻是在喝酒。她也不餓,便說:“不用,我不想吃。”

“那你就陪我坐一會兒,不必這樣緊張,又不會吃了你。”

他提壺斟酒,倒入那隻奇特的酒杯:杯身是隻鸚鵡螺,鑲在高高的金足上,螺殼像雲母那樣閃著細細的柔和光芒。

柳樂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陪侍倒酒,若是換個人,哪怕是頭回見麵的生人,她自然而然就明白要如何相處,可是這個人,雖然已是自己的丈夫,但她永遠不可能與他親密無間。

對他,親近、信賴固然是談不上,也無感激、敬畏之意,但要說感到十分憎惡,那倒不至於;討厭,有一點,當他話中帶刺,故意蜇人的時候,害怕,也有一點兒,那是想起他殺人時的眼睛。

予翀把酒壺擱在自己手邊,也並不開言,他時不時端起杯子啜飲,自在地向四周望著,好像已經忘了柳樂。

柳樂便想站起身:“打擾了殿下,你慢慢用吧,我還是……”

“事情談妥,這就要走了?”予翀嘲弄道。

“我怕巧鶯——我怕我的丫環找不到我。”

“既進了我這府裡,丟不了。”他說,“巧鶯不會找你,這時她已聽見了,有人告訴她。”

“哦。”柳樂重新坐好。

予翀笑一笑,又道:“我聽說這幾日你都待在前麵,也不想在王府裡轉轉。——我恐怕,若不叫你,你自個兒一個人能把自己悶死了,所以剛才遣人去請你來著。”

柳樂的心微微沉了沉,當然,娶她,不是為讓她來自得其樂的。“這幾日都在習學禮儀,我不懂的太多,要多練練。本來是要去問候殿下,隻是想著殿下事忙,就沒敢貿然打擾。”她解釋說。

“我不忙。你對我,是不是太想當然,判斷下得太輕易了?”予翀笑著問。

柳樂不答,予翀目光在她臉上一瞟,便遊到彆處去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知道為什麼我請你來?我想要你看看這落日。”予翀衝著既將沒入西山的太陽舉了舉杯,“你來得正是時候——黃昏,一日之中我最中意這個時辰。你呢,大概也是吧?”

“我喜歡早晨。”柳樂在心裡暗自籌劃彆的事,隨口答道。

“哦,我忘了,一日之計在於晨,不是麼?”予翀含諷地對她笑道。

柳樂根本沒多想,哪知他會聯係到計晨的名字。這時候解釋也晚了,她默不作聲。

予翀沒有追究,他垂下眼睫,看著杯裡的酒說:“你們沒經過事的人,隻知清晨充滿希望,卻不懂黃昏挨著死亡。”

“我愛的姑娘就是死於一個黃昏。”他猛地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柳樂一怔。他的神情異常憂傷,令她心中也異樣地難過,隻是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她感到思緒恍惚了一瞬,再一抬眼,看那隻杯子又滿了,——也不像沒留意時他重新斟了酒,倒仿佛黃昏的血色傾入了杯中一樣。

予翀依舊盯著紫紅的酒液,又說:“黃昏,可真是個好時候啊。有人成婚,有人殺人,有人密謀。”

“她叫人殺了?”柳樂失聲叫道。

“你說哪個?”予翀抬眼,靜靜看著她。

“你……那位姑娘。”

“不,殺的倒不是她。不過她也還是死了。”

他的語調越是平常,越令人毛骨悚然。柳樂不由向後傾了傾。

“我不該嚇唬你。”予翀微微笑起來,“來,喝了它,壓壓驚。”

酒杯已送到她口邊,柳樂無法推辭,微微揚起臉。予翀輕轉手腕,把酒慢慢倒入她口中。這酒的滋味極清甜,一點兒也不嗆人。

柳樂雖不討厭這味道,可杯中的酒液似乎永遠流不完,她看到酒杯越舉越高,感到自己的脖子越來越向後仰,直到整個咽喉暴露在他鎮靜的注視下。

“夠了。”她猛地推開他的手臂,坐直身體。

予翀朝杯中看了一眼,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杯沿沾濕的一段壓在他唇上剛舔過的地方。“還沒完。”說罷,輕輕一仰頭,把剩下的酒一口飲儘。

“這才好了。”他把酒杯覆過來,在柳樂麵前左右搖晃,讓她看清楚沒有一滴酒掉落。“這杯子的妙處便在此——你以為到底了,其實還早呢。不過,再妙也就是一隻杯子罷了——人心可比螺更要曲折難探。”

柳樂不搭言,望著院子一端雲|牆下的一口小池。她感覺好像聽見了水流的聲音,水是從哪兒流來的,又要流到哪兒去?同時,她感覺予翀正從側麵端詳——不,審視著她。他說:“你看起來沒怎麼變。”

是說她形容、氣度仍舊平常,不像個王妃?不像最好。

予翀緊接著又問:“園子裡你最喜歡哪一處?”

“這裡。”柳樂指的是剛才進來的這所叫“折柳”的園子,而且並非說謊。美中不足是名字不好,但她滿心想著怎樣不失禮貌地告退,願意在這個小處順他的意。

“對!”予翀讚同,“這裡最安靜,夜晚也美。”

柳樂含糊地點點頭。夜晚二字令她心中一警:若是天黑了,回去路怕不好走吧,今天是什麼日子,月亮會出來嗎?她抑住自己不向天空張望。

不覺間,霞光漸漸往西山後收斂了,整個庭院被一片淡紫的薄紗籠住,予翀的臉半隱在煙一樣蕩來蕩去的陰影中,目光晦暗不明。柳樂越發感到不安,站起身,“天晚了……”

“不晚。還沒讓你進去瞧瞧,喜不喜歡?”予翀向身後的屋子一指。

從外麵看,屋子一排三間,又帶兩間耳房,朝南這麵有六扇窗戶。屋內不知何時讓人點上了燈,在牆上勾出六隻亮亮的窗框:正中的門左右兩邊開長窗,東西正屋是大大的八邊形窗,兩間耳房各嵌著一扇海棠小窗。窗前梅枝疏朗,晚風湛淨。

在花園中整整齊齊築這麼一套房屋做什麼,莫不是王爺的書房,又乾嘛問我?柳樂心中疑惑,還是揭起堂門的夾板門簾,推門進去。

園中有不少供人小憩的屋舍,好像有人邀她似的,每一間她都忍不住去坐一坐,已經去了好幾處,從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不同的風景;可她立即發現此時踏入的是一間特彆的屋子,比彆處布置得更為精心、雅致。

燈燭照得滿室亮堂堂的,寬敞明淨。廳堂與東麵屋子貫通,隻拿一架花草繡屏從南牆隔開一半,正對著門當中的地方設一張六仙桌,桌旁兩把燈掛椅,靠牆是一條長案,案上擺著花瓶、幾件古雅玩器;繞過屏風,北窗下設一張大桌,左右放兩張椅子,南窗下置一張小桌,桌前擺著椅子,右邊一隻圓凳,左邊一隻五鬥櫃,東邊靠牆立著一隻書架,一隻多寶櫥。——看來這兒果然是要當間書房,書架雖還空著,但桌上筆硯等文具已經齊備,勾得柳樂想要坐下寫幾筆字。

東牆又掛著幅水墨畫:畫上一片野林,春意躍然,左下角一道清溪流過,一隻雌鹿從竹叢中探出半身,低頭飲水。整張畫筆法天真,生氣勃勃,柳樂看了許久。

這幅林鹿溪飲圖左右兩旁卻任性地掛了副與畫麵並無相關的字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柳樂乍一瞧,覺得這聯在此處十分不通,再向四周看:屋中一無金玉器玩,概是木石之物,不會使人局促不安,擔心碰壞了什麼。家具沒有繁複的雕飾,卻有美麗的天然紋理,油光水滑,亮如鏡麵。四五隻大小不一、形貌各異的瓶子、罐子置在案上、櫃上、架上,有瓷的,有陶的,有官窯的,有市井上的小玩意,有的插幾株花,有的插一把草,或是不知什麼枝子,上頭綴幾點豆大的紅果,也有瓶子空著——不管如何,總與近旁之物調和、相稱。

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身在王府,仿佛在什麼靈秀之地,若推窗望去,外麵正是綠意蔥蘢。

柳樂不由低聲念了一句:“何陋之有?”半是諷刺,半是出於真心。

這時候,她把王爺都忘了。予翀既沒有跟著她進屋,她便自在地多耽擱了一會兒,到處摸摸看看。

五鬥櫃上有隻粉青瓷罐:一隻圓圓飽飽大倭瓜,上了一層淡淡青綠色、柔和的釉彩,煞是光潔可愛。柳樂的手指順著一圈瓜棱一棱一棱摸過去,舍不得離開。最後她揭開蓋子,裡麵裝著幾串錢和幾塊碎銀。

柳樂笑了。她再沒猜到這是做個錢罐子用——大肚子倭瓜,倒挺妙。她忘了問問自己這屋裡為何還需備些銀錢。

一扇小門通向後院,揭起暖簾,一小股攜著臘梅清香的風撲上臉。兩隻雀兒趁著傍晚的微光互相追逐,在梢間跳來跳去,悄聲喁噥著聽不懂的話語。柳樂對它們的嬉耍注視片刻,掩扉回身,又去瞧西麵那間屋子。

門上掛著一掛竹簾,筆管粗細、寸長的湘妃竹穿在絲繩上,竹子溫潤光亮,散布的紫色斑點像幅畫一樣;手指在簾上撥去,竹子輕輕碰撞,音調清涼悅耳,比珠子的聲響還覺好聽些。

她撥開簾子進入西屋。

一扇折屏收了起來,麵前又是間寬大的屋子,她不及四下細瞧,首先看見屋中突兀地擺著一張床。倒不是這裡不能睡覺,主人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挑選休憩之所,不過一張羅漢床便夠了,或者依她,一隻小巧藤榻足矣,這裡卻是一架正兒八經的大床,上麵鋪著大紅喜被,毫不留情地把柳樂的臉染得通紅。

柳樂向後一步,無意中一偏頭,案上一對巨大的紅燭映入她的眼睛。

她正欲退出去,忽聽簾子被人撩起,不等她回頭,那人從身後一把抱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