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樂又回到了柳家待嫁。
她的父親柳掌奇祖籍湖南,出身小鄉紳之家,家中雖非大富,頗過得去。他閒來不大出門,隻喜歡讀幾本書,娶妻之後,因妻子江嵐幼時隨家人在京城待過幾年,常說起金陵風物,便動心想去看看。適逢江嵐懷了身孕,故一直動身不得,待得了頭生子,更不舍與妻兒分開。江嵐玩笑說:“正好到了鄉試之年,你不若去考一考,若中不了,就安心在家陪我,若中了,明年會試正好上京,權作玩一趟。橫豎家裡有這麼些幫手,我又不勞累,你也不必怕人說你不務正業。”
柳掌奇本是個生員,家離省城不遠,聽了妻子的話,遂也玩笑著下場去試試,誰知不費吹灰之力中了,翌年上京城趕考,一路取了進士,授了部屬。他確實喜歡京城的煙雨風流,於是賣掉家鄉田地,在京裡置了屋舍,將一家老小都搬過來。
在部裡做了一年小吏,柳掌奇感到官場不大對他脾性,便辭了事,在家宅附近租了所院子,開起一間私塾。
他教書有條限製:超過十五歲的學生不教。對著人謙虛道:“十五歲,雖未成人,但心智早已開了,一概事理都透徹明白。我不但不能教,反而該向他學習。”——實則還另有個緣故:人家念書,大半是衝著要取功名,榮身騰達,柳掌奇對此道不大以為然,因此立下這個規矩,以免一個教不好,耽誤了學生舉業。
他最是恬淡的一個人,對自家孩子亦是如此,隻要不走歪門邪道,不管兒女們願意做什麼,都不阻攔。兒子柳圖大了,他喚來問明誌向,便由他自去發奮;柳圖倒也要強,埋頭苦學,二十多歲時中了進士,也是在部裡從小吏做起。柳掌奇隻這一個兒子,既要做官,便無人承繼家業,待他年邁力不從心之時,就關了學堂,在家安心教養兩個孫兒。
述回前言。除了年齡一條之外,柳掌奇各樣學生都招收——剛剛開蒙的要,半道來的也不拒,按水平分了班,聰明些的,稍微點撥幾句,出了題目令他們自己去思索;資質平平的,先要他們旁學雜收,觀其興趣,再選適合的功課,使其揚長避短;實在蠢笨的,他也能拿出十二分耐心,教會他們識些許字,算幾筆賬,好過做睜眼的瞎子,來日任人哄騙欺侮。
慢慢在街坊間有了口碑,遠一點的地方也有人特特找來。能送孩子來讀書的人家,沒有太貧寒的,亦沒有很富貴的——那些人家自有家塾——柳掌奇的學生大都家境中等,每日由仆人早送晚接,午間還送一頓飯食來。偶爾學生家中有事照料不及,柳掌奇就把孩子帶回自家吃住一晚,不在話下。
他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但也有兩個最得意的,便是禹衝和計晨。兩個人都是八、九歲上,嫌原來的老師教得不好,叫家人送來了此處。二人同齒,禹衝生日在九月,計晨長他半歲,排在一個班上,平日裡互相探討學問,十分投緣,漸漸成了好友。彼時計晨的父親是六品官員,禹衝父母雙亡,跟著姑母一家過活,姑父是個蓋屋架橋的土木工匠。兩個小兒不計較家世高低,隻管一處讀書一處嬉鬨,像親兄弟一般。
儘管柳掌奇喜愛這兩名學生,待他們到了十五歲,他一樣不再授課,但禹、計二人還常常與老師來往,親如一家人。又過幾年,不知不覺間,禹衝與柳樂兩情相悅,柳掌奇看女兒選中自己最愛惜的學生,心裡非常滿意;這時禹衝家中隻有姑母健在,亦讚同這門親事。小戶人家不那樣講究,又看他們年紀還小,故未請媒人立婚約,默認等柳樂再大兩歲,就為二人完婚。
豈料好事難諧。隻要再等一年便能娶柳樂,禹衝卻與另一個姑娘有了私情,令其懷上身孕。姑娘的家人一怒之下告到官府,將禹衝抓入監牢。後來那位姑娘羞愧自儘,禹衝則被發配邊疆服三年苦役。一年後傳回消息,說他已病死在那裡。
柳掌奇的失望、傷心不必多言。自禹衝入獄,他的身體便不大好,連禹衝的死訊都是隱瞞了好久才敢告訴他。那時,柳樂已決定要嫁計晨了。女兒終身有托,對柳掌奇多少是個安慰,誰知,如今計晨也被牽進牢獄之災。
無論如何,與計晨和離,再嫁王爺,兩件事不可能瞞過去。她這一回家,肯定就是有事發生,誰能猜不出呢?為免父母著急,剛進家門,柳樂便跪在他們麵前:“女兒不孝,屢次累爹娘操心。”
江嵐彎身去抱她:“快起來,我和你爹好好的,累我們什麼了?”
柳樂站起,不敢去看爹娘,低著頭剛要開口,江嵐說:“今天王爺來家裡,向我們說了。”
柳樂愣住,急忙又去瞅父母的神色,“他說了——”
“說要來提親的事。怎麼你們——”江嵐亦是邊覷著柳樂麵色邊問,“我說叫你哥哥回來,你爹說先不急。到底是怎一回事啊?”
“我和晨大哥已經和離了。”柳樂羞慚地說。
“王爺也是這樣講。和離便和離罷,你也莫難受,”江嵐說。
柳樂吞吞吐吐地問:“王爺的提親……你們答應?”
“你要是願意,我們怎麼不答應?”
柳掌奇一直和藹地看著女兒,這時方問:“你自己是願意的罷?”
柳樂低聲而堅定地說:“這是女兒的心願,望爹娘首肯。”
江嵐笑道:“王爺比你早一個時辰來,他說立即要離京去辦些事,今日就動身,所以隻待了一小會兒,和你爹說過幾句話就走了。他說後麵會有人來提親等事。王爺人倒是真和氣,你爹爹也說看他不錯,不過你們何時——”
柳樂知道晉王能作出一副謙和的樣子,不管怎的,這倒省了她為難,要讓她自己解釋,真不知該如何說才顯得不像是受逼迫。
她說:“晉王爺與我遇到過兩三次,我對他的人品很仰慕。——在爹娘看,確實有些突然,不過我們彼此已……已心意相通,這並不是倉促之下的決定。而且,太皇太後年事已高,也想要儘早看我們……”
柳掌奇微笑道:“王爺和你說得一樣。他這人的確很好,雖然身份是太高一些。”
江嵐猶豫著問:“親家——計家太太沒有生氣吧?”
柳樂忙答:“計伯母十分通情達理。我與晨大哥緣分太淺,如今好合好散,固然遺憾,但並無怨懟。”頓了片刻,又說,“王爺也十分同情晨大哥,願為他設法。”
柳掌奇點點頭:“這下我就放心了。讓人去收拾你那間屋,你也好好歇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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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裡派了幾個人過來,幫著柳家乾活、跑腿,柳樂知道亦有監視她的意思,她本來也無意出門,每日隻在家中陪伴父母。
她回家的第二日,宮裡有位太醫來為柳掌奇診病,雖不是什麼大毛病,但每年入冬前,柳掌奇身上都不大舒坦,誰知這次才吃過一副藥,較之以往便覺得好了許多,柳樂也把心放下幾分。
柳圖隻會傻笑,直到看見王府派來的媒官提親、問名、下聘一樣不缺,才明白不是做夢,猛醒過來,抖擻起精神,知道父母這次拿不了主意,隻能靠他這個大哥為妹妹操持了。
他也沒拿出新主意,不過是對王府的安排全盤讚同。待媒官討了生辰八字去,再次來時說:“聖上命人擇佳期,十一月初三日是大吉日,但是王爺肩重任出京,雖必趕得回來,未免太匆忙,另還有十一月初九日,亦是千載難逢的好日子,夫妻必能天長地久,定在這天可好?”
柳圖聽了當然說好。一件本來顯得異常著急、倉促的婚事,在他看,頓時成了好事多磨——幸而王爺英明,百忙之中還記得以婚姻大事為先,妹妹實在太有福氣。
這期間,太皇太後宣柳樂進宮一次,見了見未來的孫媳婦,回來後,又賜了很多禮物。皇太後、皇後依樣而行,禮物源源不斷送至柳家。柳圖不知哪裡搞來十數隻紅漆描金繪著花鳥的大箱子,把聘禮和宮裡賞賜之物都給柳樂做了嫁妝。這條小巷子突然多了很多太監、車馬往來,街坊鄰居自然全都知道了,連鄰近幾條街的人都跑來看,碰見柳家有人出門,便圍上去賀喜,把江嵐和嚴華都惹煩了。她們乾脆也整日呆在屋裡,隻有柳圖一人還隻管大搖大擺地進出,每日上值一回到家,不問父母,先問妹妹,然後便去清點嫁妝,一件件造冊登記。隨著院中箱籠越摞越高,他對柳樂也越發恭敬,說話時低著腦袋,連口氣都不敢向她臉上呼,弄得柳樂哭笑不得。
“妹妹還記得那個高叔宏?他把父親的字畫還回來了,還又送了兩幅,妹妹看,收不收?”一次,柳圖小心地問。
“爹爹的巨然還回來了?那我們就收下,多的就不必要了。”
“對,對,我也是這樣想。我說不要,那家夥還怪怕的,非得我答應他去吃酒才算。”柳圖笑道,“還有刑部那個管獄,上次見的,如今也來攀交情了。他沒臉提彆的事,隻說蒙王爺關照過,送了咱們幾壇酒、一隻羊。”
柳樂冷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