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看無人時對柳圖說:“你妹妹說她中意王爺,我總覺得不像。若是真的,她何必特此來說,女孩兒家哪有不害羞的?”
“小聲些,”柳圖聲音壓到不能更低,“妹妹又不是大姑娘,這有什麼好羞羞答答的,當然要向父母秉明,再說,妹妹也一向是自己拿主意。”
江嵐道:“可不是你也這麼說,當初她對計家那孩子……若他沒有下獄,兩個人定是好好守一輩子,怎的突然就變了?”
“那時才成親一天,計晨便丟下妹妹出門去,大半年不見,情分自然就淡了。再說王爺是什麼人,——是真龍的兒子、當今天子的親兄弟,計晨怎麼比得了?”
“你妹妹可不是嫌貧愛富的人。計晨下了獄,他兩個和離,她又要嫁王爺,這裡麵就沒彆的事?外頭人怎麼說?”
“這不是誰貧誰富的事兒。娘不是見過王爺,人才不好?——連爹都說瞧著還不錯,爹能這樣說,就是好得很了。你就彆顧慮了,咱是看不到人心裡,若能,隨便找個姑娘看看,哪個不願意嫁?隻不過王爺沒瞧上她們,眼酸罷了。讓他們背地裡嘀咕去,反正當麵絕對沒人敢說半個不好。”
“唉呀,兩個人又不是成日坐著你看我我看你,門門道道的事多著呢,王妃豈是人人都當得?你說先前與王爺議親的是誰家的姑娘,謝家?皇太後娘家裡的,那才算門當戶對。王府那一套咱們見都沒見過,樂兒能不能應付得了?”
“當然能。”柳圖不急不慢道,“門當戶對,四平八穩,雖好,又有甚意思?咱們說句難聽話,王爺的一條命差不多是撿回來的,重活一回!這樣的人才是看開了,知道要選哪樣,也一定會對妹妹好。去了王府,除了王爺就是妹妹,上不用侍奉公婆,下沒有難纏的小姑子,比彆家媳婦還要好做許多。再說,妹妹不會待人接物,當家理紀?怎麼就不能行?”
江嵐露出一點笑,但額頭還未全舒展開,“他是王爺,將來總要去就藩,無故不能回京裡來。千裡迢迢,咱們要再見你妹妹可就難了。”
柳圖笑道:“娘不必愁,太皇太後最疼這個小孫子,不會放他走的。太皇太後如今又還硬朗,便是她千秋之後,王爺去了外地,娘舍不得妹妹,我帶著你們一起去又有什麼?我男子漢大丈夫,在哪裡不能養活父母妻兒。我也不怕人說我投靠妹丈,他們想靠還靠不著呢。”
江嵐笑著搖著頭走開了。
計家也往柳家走了兩次,一次是送回柳樂嫁計晨時陪的嫁妝:嫁妝一件不缺,仍是用當初那兩隻樟木箱子裝著。
這時衙門已歸還了計家在烏桕巷的院房——那一萬銀子的事並未審出個結果,衙門裁定計晨與計家確不知情,銀子是蓋園子前就叫人埋在地裡的,無從追究;於是,一萬兩儘數入官,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計家又搬回舊宅,沒幾日,計春也給放了出來,也沒有革職。雖然計晨還在關押著,比起前一段,計家的境況已算是好了許多。為此,董素娥和高嫻上了一趟柳宅,婉轉表示感謝之意。為免除尷尬,柳樂沒出來,隻江嵐陪著她們,兩人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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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世人怎樣不可置信,街坊怎樣驚異好奇,十一月初九日,晉王府迎親的轎馬還是如期來到南桂巷柳宅門前。
天還未亮,巷子兩邊三步一崗,列好了兩列佩刀衛士;道路中則是樂工和儀仗的隊伍,樂工有一十二人,儀仗直蜿蜒出好幾條街巷。等到鼓吹樂響起,半城的男女老幼都湧過來了,把本來便不很寬的巷子圍得水泄不通,瞧熱鬨的人想方設法從侍衛身後探出腦袋,挑擔賣果子、賣瓜子、賣甜水的有過人本領,怎麼擠都不會頭暈腦脹,臉上始終掛著笑,喜洋洋地吆喝,手底下也絲毫不亂,再就數小孩子們高興了,猴兒似的在人叢中鑽進鑽出。
柳樂在她那間從小長到大、此時布置的紛華靡麗的閨房中靜靜坐著,一滴眼淚都沒掉。聽外麵鑼鼓報吉時已到,她站起身,和家人互道了保重的話,抬手止住哥哥,自己走出門去,跨進鑲金裹銅、披掛得紅熾熾的大轎,這才合上蓋頭,隨後便陷入了恍恍惚惚之中。
婚禮好似一場鸞歌鳳舞、一陣急管繁弦,柳樂隻是感到不真切:一時她覺得自己是赴彆家的喜筵,一時又覺得自己是在台上扮戲,再不然是皮匠手裡提的人影子;可最讓她奇怪的是,和她拜堂的人比她自己更不像真的。
柳樂對晉王本不熟悉,再加上身旁站的這個人一言不發一聲不出,她甚至疑惑是不是他去外地還沒回來,胡亂找了個人充數。
不去管他。隨即她記起這是自己一年內第二次披上嫁衣——二月,十一月,年頭和年尾,中間又有多少事啊。這時她去回想,偏偏一件也想不清楚,仿佛叫飄飄渺渺的雲霧遮著,隻有這兩樁婚禮,如雲霧中探出的兩個山尖,實實在在又不可思議。
拜堂之後,她讓人引入臥房坐下。
這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她從酉時坐到了亥時過半。隔一刻,屋裡的嬤嬤和侍女就告退幾名,直退到滿室裡悄沒聲的。
巧鶯沉不住氣了,小聲嘀咕:“怎麼一個人都不見。”又向柳樂耳旁說,“姑娘你累了就先靠一靠,想不想吃點兒東西?”
柳樂搖搖頭,旋即把蓋頭摘下來。“我不餓,你也歇著吧,不會有人來了。”
巧鶯向她臉上一瞧,不覺呆住:“姑娘今天美得我都認不出了。”
“行了,快幫我把這個拿下來,沉死了。”柳樂去卸她那頂鳳冠。她戴著實在難受,頭上顫巍巍像頂著盞宮燈似的。
巧鶯自己也是滿頭珠翠,勸柳樂說:“等等吧,姑娘,難道不叫王爺先瞧過……”一瞥眼,她看出柳樂麵上籠著一層愁容,哪裡是新嫁娘那種雖含羞卻帶喜的模樣。
巧鶯不吭聲了,小心地把柳樂綴滿了珍珠和寶石的鳳冠摘下來,放在案上,又一揮手:“姑娘你看這些東西,我都不敢動一動的,生怕碰了哪裡。”
柳樂除去了頭上的負擔,周身鬆快許多,這才向四麵去看。麵前是間大屋,以臥房來說相當敞闊,燈光照耀下金彩交映,滿室生輝。她先瞧見鏡台右邊一座盆景,釉裡紅大盆,內中栽一株結滿紅果的石榴樹,四周點綴著綠鬆石、青金石雕的花鳥小景,碧玉的葉片、瑪瑙的花果嵌在珊瑚枝上,果子個個飽滿,也有裂開嘴的,裡麵一粒粒的石榴籽俱細細刻了出來,燈光映照下,整棵樹異彩輝煌;左邊對稱擺著一盆柿樹,這是太皇太後贈給新人的禮物。另有來自皇帝、皇太後的各樣珍玩不可勝數。
柳樂也沒心思多看,“不必管它,估計擺幾天就收起來了。”
巧鶯去淨室轉一圈出來說:“我去外頭問問,看哪裡有熱水。”
“算了,明日再說吧,我累得很,想睡了。涼水有沒有,擦擦臉就行。”
柳樂一件件卸下釵環,把臉上的妝洗乾淨,讓巧鶯在外間睡了,自己便也躺下。衾褥柔軟馨香,躺著很舒服,她雖身子困乏,可是驟然來到一個陌生地方,一時睡不著,不知不覺流下眼淚。
柳樂趕緊用手去擦,強自忍住,但淚水原是你越忍它,它越要洶湧地淌出來。她怕第二日要人瞧見眼睛腫,猜測是受冷遇之故,那就實在太可笑,便急忙在腦中搜尋一件新鮮、且與自己全無相乾的事。她想到了那棵石榴樹:不知那些石榴是怎生雕出來,又怎生鑲上去的?要是揪幾隻下來,在手裡拋著一定好玩。不過,就算不肯聽從太皇太後的美好願望,也不必對她不敬,她是位很和藹的老人家。柳樂想起了兒時,想起了對自己萬分疼愛的祖母,鼻子又酸了;趕忙又去想今日一直戴在頭上那頂華麗的鳳冠,胡亂猜上麵有多少顆珠子;又想所有那些美麗、無生命的物件。這間屋子中充斥著那樣的東西。她不禁後悔剛才沒看清,想要爬起來,把各處都細細看一遍,但又怕吵醒巧鶯——她也累了一整日,外麵靜靜悄悄的。
察覺到屋裡屋外的安靜,柳樂突然慌張了,好像有個人馬上就要大步闖進來,打破這非常寶貴的安寧。好幾次,她覺得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可是朝那裡一望,除了簾子一動不動垂著,什麼都沒有。
“柳樂——”有人輕輕喚。
柳樂倏地睜開眼,懊惱地發現自己已經差點兒睡著,又驚醒了——怎麼,她還沒把那聲音聽真,便急著從夢裡逃出來?
未必就是禹衝,她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有夢見他了。
即便是他又如何?她後悔了:剛才該回頭,聽聽他說什麼,是真誠道喜,還是滿心悔恨、說些言不由衷的慶賀話?
大概他什麼都不會說吧。
有一個雨天,她去鄰居家借樣東西,開門卻見禹衝獨個兒在門前徘徊,看見他,她高興,又感到驚訝,因為那天既非過節,也不是誰的生日,天下著雨,而他前一日剛來過。
“你怎麼來了,找我爹爹?怎麼不進去?”
他躊躇道:“我沒事,不是找老師,我還沒想好說什麼。”
於是她一下子都明白了,心頭漾起一片歡喜的漣漪。
他等她從鄰居家出來,卻還不肯進屋。 “我走了。”他站在她家門前說。
“都到這兒了,不進來坐坐?”
“不進去了,下著雨,老師肯定要留我。”
“那你來乾嘛,豈不空跑一趟?”
他的傘沿微微覆著一點她的傘沿,他在傘底下笑:“怎麼是空跑,這不是見著你了嗎。”
停了停,他又說:“我是正好要辦件事,順道來的。這雨怕還要下幾日。——你快進去吧,彆踩濕了鞋。”
“等等,”她叫住他,朝他一笑,“以後若是刮風下雨,你就彆往這兒跑了,我就當作你來過。”
他也一笑,執拗地望著她:“我會來,要看見你、聽見你的聲音才算。”
——即便他還掛念著她,他的魂魄也早已經飄散無蹤了。他會化作一陣風來看她嗎?
說也奇怪,在這一瞬間,她分明地聽見窗外枝梢搖擺的輕響。
你可真選了一個好時候。柳樂輕輕說,最後一滴淚啪嗒落在枕上。
終於,睡意又回來了,可是蟬翼般的帳子根本遮不住燭光,而她不慣睡覺時有光亮。她想去吹滅它們,又記起這是花燭夜,一對紅燭要燃到第二日早晨,吹不得。
她把頭轉向另一麵,裹緊被子睡了。